我还在上海时的某夏天——算起来是快十年前的事了——隔壁有个小哥入住。
五大三粗,红脸膛,头发剃得干练如板刷,在小区楼下停了辆改装过的自行车。说话略带口音,人很憨厚。
“我送水的。”他说。
他能在自行车上,挂起数量匪夷所思的饮用水桶,乍看去,如在一根筷子上挂一篮苹果。
他脸容易红,上了自行车,发着狠,嘿哧嘿哧地一发力,就动了。
他来了一个月后,家里多了两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他家里习惯开着门。如此,楼道里便常听得见他家里孩子的哭闹、女人的慰藉声。
当然要招人非议了。平时在家闲居,火力十足的老阿姨邻居,自然要去训诫。老阿姨说上海话,邻居女人说家乡话,你说东我说西,接不上榫,只好干瞪眼。
邻居里有促狭的,就上黑手了:给邻居小哥停在楼道里的自行车撒气。
我劝他:“平时还是先关着门比较好”。
我加了几句解释:住在老家,也许习惯大开着门,敞亮,通风,但在城市里,孩子哭闹声传出来,邻居不会太高兴;大夏天,常开着门,家里奶粉味之类也会飘在外面。
要通风,家里开后窗,怎么都好;门,平时还是关着;若嫌热,我这里有个小电风扇,你拿去用好了。
刚搬进来,容易招闲话,还是稍微迁就一下邻居的好。不一定要跟邻居打好关系,但也免得烦扰。
他按我的建议做了,然后,果然就好些了。
隔壁一家于是很感谢我,家乡送来桃子了,还洗净了一盘来送我。既然成了邻居,免不了聊几句。到后来,也熟到了这地步:
“我要去购物,顺手帮你带点东西回来?”“好好!”
于是偶尔也会聊几句。
隔壁小哥说,他原来是在乡下做砖胚的,托了七大姑八大姨拐弯抹角的哪个远房哥哥,让他来上海,当送水工。
累归累,挣的钱多些;自己先到一个月,看看,再把孩子和媳妇都运来了。
大概是认识之后三个月吧,我帮一个朋友做课题,于是那天顺嘴问了句小哥:
“你能融入上海的生活吗?”
他看着我,发愣。我发觉自己说了句书面语,于是琢磨了另一个句子。
“除了好挣钱,你还喜欢上海哪儿啊?”
“看电视。”他兴致勃勃地说,“哪里都可以看电视,坐公共汽车,在饭馆吃饭,都有点事看;我家里看电视,收不到上海那么多频道;还有啊,小公园。”
所谓小公园,是指小区后面的一片公共绿地,带几个锻炼器材。隔壁一家常在那里玩耍,邻居小哥乐滋滋地荡秋千,像个孩子,他媳妇就抱着孩子,笑着看他。
“逛逛小公园,看看电视,吃吃外卖,蛮开心的。”
我去过他家几次。房子本来不小,但堆满了水桶后,能用的空间比较窄。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张可以折叠的桌子——大概作为餐桌。孩子和媳妇经常是坐在床上的。
我跟他说,可以把空桶放在小区某个不显眼的棚子里,反正也没人去,房间里可以宽敞些。他有些顾虑,怕被偷;我跟他说没人会偷桶的,何况桶也不太贵。他不太信:
“老板说挺贵的,偷一个桶要罚我奖金的。”
我说服他,这些桶不贵的,真也没人偷;老板这么说是讹你呢;“真被偷了,我替你买新的。”
我下次去他家时,他家的孩子就在地板上坐着玩积木了……
邻居老阿姨们会叫他“打工格朋友”;但他基本都会说自己的工作,“我是送水的。”
后来他媳妇到小区对面卖西瓜的——夏天,南汇有瓜农会在我们这里租一个月门面,就地卖瓜——帮工,他媳妇就成了“卖西瓜的”。
不知道我这观察是否正确,许多真打工的人,很少说自己打工,而是认真地报职业,“我在建筑队工作的”、“我在火锅店里帮忙”。
赵本山有个小品《中奖了》,里头赵本山、田娃和刘小光都是外来务工的,但彼此对话,从头到尾没提“打工”二字。只说“去工地”、“来年我不带你们去了”。
像互联网上大家都爱自嘲说,“明天还要搬砖”。
我乡下有远亲要盖房子时,有乡间自组泥水匠们过来帮衬;几个搬砖的小年轻,不会说自己搬砖,而是“我给某某师傅(本地知名泥水匠)帮忙的”。
大概真打工的人,是很希望有份固定工作的。
反过来,许多说自己打工的,恰因为自己并不真是打工的,但又觉得自己工作如打工人一样辛苦与不确定,所以能拿来自嘲。
当然也有“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一辈子都不会打工的”那类说法,大概是真看不上打工吧。
以及,真打工人,有时间到互联网上自嘲与励志的,应该是少数。
之前写到过,我妈很喜欢跟小区里的诸位打交道。
2017年,我妈闲不住,在小区里帮民工子弟小学生上辅导课。其中有一对兄弟,大的三年级,小的一年级。父母都是外来务工人员,收入不低,只是忙。过年期间,尤其忙:众所周知,春节后一周,大家都休息,所以年三十黄昏至晚,大家都得囤积食物。那对父母忙着年下,没法给孩子安排年夜饭。我妈便自告奋勇:
“到我家去吧!”
于是年夜饭,是我、我父母,以及那两个孩子在一起吃。
两个孩子穿了新衣,拾掇得整整齐齐,但坐上桌还有些怯生生。我妈给他们舀鸡汤喝,挟藕丝毛豆,吃糟鹅,又每碗放了一个肉酿油面筋,“喜欢吃的自己挟!”
两个孩子,小的那个口才比哥哥好,开始说哥哥前几天考试没考好被批评的事;哥哥就有些不好意思,跟弟弟拌了几句嘴;小的就凑着我耳朵说,哥哥不让说,其实被老师批评之后,偷偷哭鼻子来着;哥哥羞臊了,说小的前几天还尿床,被妈妈骂了呢……俩孩子互相揭短,嘻嘻哈哈,我爸看得乐呵呵,我妈还得尽教导之责,一面忍不住笑,一面故作严肃地批评:
“不要说别人短处!要好好地吃!”
我当时觉得很温馨,事后想起来,年夜饭相聚这种事,我是觉得稀松平常,对他们而言,就是另一回事。
大概是真的很忙碌吧。
想起来,会在互联网上长篇大论描述自己打工经历的,是打工人之中的幸存者偏差,而经历是写给并不真打工的人看的——有些还带点猎奇心理。
绝大多数打工人,应该没时间也没兴趣看这些。
一年半之前,在巴黎13区某个上海阿姨开的家常餐馆里,我断断续续,听过隔壁桌某位女士这么段话。
“你24岁?你还小……我27了……我儿子9岁了……那时没结婚,孩子就放他爸爸乡下了……我在厦门打工,一个月抽四天回去看他……他就每天玩手机,不理我……我来法国打工了,他反而每天用手机跟我视频,我还蛮开心的,手机也挺好的……你年轻,可以多打几份工,我有些跑不动了……还不急着回去呢,我还能干两年……比较自由,也挣钱照顾家里……你看这是我孩子的照片……我吃完了还是回去工作,你看到好鞋子替我拍个照吧……今天过节啊,我再请个豆浆吧!”
我猜不出那位女士的人生,只觉得听到这零碎片段,凑起来的跌宕起伏,抵一个长篇小说。
那,本文没什么主题。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这样:
能在互联网上自嘲搬砖、自嘲打工人的人,许多并不是真打工的,只是把打工的境遇,作为自己境况的写照。
而这世上,的确存在着许多真打工人,但他们的声音,不一定能被听到。
赵丽蓉老师经典的《打工奇遇》是个喜剧,让人看了神清气爽,但也是个理想化的故事。
因为里头赵老师的形象也不缺钱,就想学习先进经验。
真正的打工人,没法那么潇洒地“其实就是那个二锅头,兑的那个白开水”“它就是一盘大萝贝”。
更可能是真得扮着当饭托:
“别人吃着我看着,别人坐着我站着。”
看着老板卖宫廷玉液酒和群英荟萃,一句话都不敢吭。
真正的打工人与想象中的打工人,世界是不一样的。
当然,反过来想想:
并非打工者的人们,也会用打工来自嘲,潜意识里,是很清楚打工这个境况的艰苦的。
大概无论打不打工,大家都很辛苦啊。
来源: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微信号:zhangjiawei_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