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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我劝父亲离家远一点

2020-11-15 12:30 热度: 613 责编:一朵梨花压海棠

30岁,我劝父亲离家远一点

正是澳洲北昆预示晴好的清晨6点,我刚起床,准备搭工友的车去蓝莓农场上班,却发现许久没有动静的家庭微信群突然冒出了许多大块的信息:

“从分老屋吵,拆噶了还吵,不该砌屋。墙面没粉刷好,我开不得口提,一提就吵。不准买马(地下六合彩)也提错了,还要拿刀杀了我。大家都不要再说话了,都是仇人!”

父亲怨完,接着是母亲大段的现话(方言,重复的话):“马早就没买了,到处讲,自己又不做,只从中间挑刺,说这也没做好,那也没做好。看见你爸这人都怕,做事讲话磨磨叽叽不像一个男人,哪怕一点小事,好像全世界人都要知道。”

再看,父亲在北京时间凌晨12点多给我打了一通语音——他还以为我还在广州——以往他总是10点前睡觉,一年到头只发文字信息,我见状赶紧给弟弟发消息:“要不劝他们分开住吧,我给钱让老爸在市里租个房,这么凑下去搞不好闹出事。”

等我下班回来再看手机,父亲又退群了。

1

父亲是爷爷45岁得来的儿子,在村里被称为“捡包”,意思是捡来的崽。他少时有些叛逆,十七八岁放弃高考,从湖南某重点高中退了学,靠着爷爷给的支撑学技术,继而出省拼世界。四五年的时间,也没拼出名堂。

1989年,父亲23岁,爷爷奶奶托村里的满奶奶做媒,谈好了她的一个本家姑娘,也就是我母亲。母亲家住“鸡笼村”——听名字就知道是很困难的地方——父母生养了7个子女,很难喂饱所有人。母亲排老六,矮瘦矮瘦的,打流似的上学,识得一些字、懂得算数,就算是成人了。她手脚勤快,性格麻利,尤其是缝纫做得好,在满奶奶的介绍下,24岁的她离开鸡笼村,来到杨家院子,和父亲领了结婚证。

此时的爷爷已经68岁了,他把自己住的土屋重新分配,分出堂屋旁的两间刷了些水泥的房给他们。除了各种木柜子,大件的家具还有不能摇头的坐式电风扇和缝纫机,此外再无其他。

凑个人过日子难免争吵,吵架不光彩,要强的母亲不会跑回路途遥远的娘家,但家丑传得远,娘家人很快都晓得父亲脾气大、心气高、不讨喜还讲不得。他们曾经私底下劝了母亲几次,“趁年纪不大离婚算了”。

可他们不仅没有离婚,还相继生下了我和弟弟。

记得我读小学的一天,父母又为了钱的事争吵——母亲说父亲挣不到钱,不会跟人打交道,心恨他没用;父亲就说母亲是眼瞎了才嫁给他。最后这事还惊动了远方的外婆,好生劝他们不要争吵,“没钱也没办法”。

在我和弟弟还不懂事时候,就被母亲牵一个抱一个去村里的大队部办离婚。父亲插着兜走得快,走在前头都不看我们,半路又返回来,说结婚证弄丢了。母亲怎么也找不到结婚证,觉得肯定是父亲故意藏了起来,于是心又软了,“为了你们也要过下去啊”。

多年后父亲告诉我,他当年这么做只是想“吓一吓你妈妈”。原来,母亲婚前认识一个邵东县的男人,男人家特别穷,外婆不同意,可后来这人做生意发达了,母亲后悔了。

往后,父母总把“离婚”挂在嘴边,却再没有任何实际行动。村里人都说我家“吵架吵到飞”,有时我和弟弟觉得母亲很可怜,担心这样下去她会疯掉。

在一个下午,母亲真的“疯”掉了。她衣服也不脱,忽然躺倒在床蒙头睡,什么事也不做。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整个身体蜷缩起来,腹部凹进去,好像在闹胃痛,双脚动来动去勾开被子。小小的我急忙询问,只见母亲整张脸揪在一起,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叫了会儿,不久就变成了鬼哭狼嚎。

我心生恐怖,怕母亲力气耗完会随时死掉,可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父亲想捉她起来,她嚎叫着胡乱抖脚不让靠近,父亲逼急了直接吼:“要死哩是吗?”

折腾一番,最后我们只能摊手,任由母亲发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母亲只是哭,哭了很久睡死过去,才渐渐变成人样。

家再破、再穷、再闹,父母结婚30多年,也不可能没有一点感情。

一个冬日寒冷的夜晚,我家正做晚饭,忽然全村停电了。风把窗户上的尼龙纸吹得鼓起来,我们攀上门,父母忙手忙脚点蜡烛,就着晃动的烛光,在堂屋的煤炉灶上麻利地炒菜。

吃完饭没什么消遣,我们围着煤炉子烤火。我提议玩接龙游戏,父亲笑母亲没读过什么书,不会玩,母亲非要加入不可,我也拉着弟弟凑热闹。结果没几轮,母亲真的接不上了,她靠着父亲的肩膀一仰一合地笑,炉火映照着两人贴在一起的身影。这是童年记忆里难得让我觉得又害臊又温馨的事。

还有次正看电视,母亲被引发了联想,巴巴地痴妄:“要是我们有这么多钱就好了。”

那时我总觉得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有点不屑地问她:“让你坐几十年牢给你一百万,你愿意么?”

母亲说:“当然愿意,一辈子都赚不到一百万。”

父亲笑着撇嘴,说母亲傻:“人在牢里再有钱有么子用,又花不到。”

母亲斗嘴:“你们可以花呐,把你们也要得啦。”

父亲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心意,想笑又故意绷着不笑,不再怪母亲说胡话了。

母亲愿意为了我们坐牢,也真的把一辈子锁在了这个家。

2

为了早日赚大钱,父亲学会了炒股。在他炒股的30年里,母亲“有这么多钱”的奢望,在跟着看K线图、判断选股、给父亲支招的吵闹中起起伏伏。2007年至2008年初的那个让所有股民疯狂的牛市期,眼巴巴地望着二三十万股本翻番到80万的最高点,以及随后猝不及防被熊市掏空的,不仅有实际操股的父亲,也有母亲。

2009年春天,替亲戚打工搬货、回家又受折腾的母亲忽然病倒了。她咳嗽不止,吃药扛了一阵最终扛不过,上市医院检查,发现患了麻烦的气管结核。住院半个月,医生建议她转到长沙的医院做手术。毫无抵抗力的父亲在母亲生病最需要用钱的时候,也是股价烂白菜的时候,终于一鼓作气割舍了自己多年经营的心血。他卖股票换钱给母亲治病,只留下些跌穿了的残兵败将留守着。

母亲在长沙住院的40多天里,父亲就带了一个长方的尼龙行李袋,里面塞了毛巾衣物、牙刷牙膏、保温盒还有病历单子。每天,父亲都去医院照料母亲的饮食起居,为了省钱。他在医院旁找了家旅社,狭小的空间,一个月1000块。

母亲出院后,有好一阵子闻不得油烟,父亲就接过了做饭的任务。此外,父亲每个星期要带她坐大巴去长沙复查一次,这样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

好像冥冥之中,这两个人注定要以这种方式互还一次“情债”。

2015年6月,父亲遭遇了第二次股灾。他原本赚了30多万,但还没来得及出,45万股金一下子就跌得只剩10万本金,砌房的钱没了。

没过几天,父亲出去买股补仓的时候,他那辆笨重的旧电动车和一辆小车撞了。父亲牙齿断裂,摔下去的半边脸浮肿,一只手臂和腰部都不能动弹。母亲赶去事故现场,大晚上才回来,她一个人收拾着家里家外,给没有上保险的父亲贴膏药、换洗衣服,又带着有苦难言的父亲去医院复查、补牙齿。

车祸后,父亲整日瘫在老房子里,脸上没有一点想活下去的色彩。两次股灾折戟,让年近半百的他不仅没能赚到砌房子的钱,还背了30多万的股本债。母亲生怕他压力太大想不开,让我们不要说话刺激他。

一年多的时间里,父亲在家把荒废了的菜地重新种上菜,几乎全靠母亲挣钱养活。母亲知道父亲还是盯着电脑看股,也不管了,“反正莫得钱哩,随他炒着好耍吧”。到了父亲的生日和父亲节,母亲都会发微信提醒我,“给你爸祝福下”。

父亲不止一次难堪地向我们诉说自己没用,对不起这个家,尤其对不起没学历的儿子。再说下去,他好像掉进了痛苦的无底洞,我和母亲只能尽力劝他看开点,出来做事挣点钱,“能还多少是多少”。

2016年,我毕业后到广州工作。次年,母亲在舅舅的帮助下,带弟弟去西安的一所学校打杂,只有父亲一直待在老房子里守家。或许是一家人越来越少在同一个地方待着,父母开始不自觉地把什么话都留在微信家庭群里说。

在我和弟弟的注视下,他们商量分屋拆房、分享生活花销、去了哪些地方、吃了什么好东西,对对方的不满……失望以及少有的快乐都变成文字和语音,一览无余。

在母亲连篇的语音后,总有从不发语音的父亲的几句回应。好像在这个空间里,得有人说话,才能证明这个家还在。

3

因为还不起从证券公司借的融资款,2018年6月,父亲的股票被强制平仓,借的三四十万块钱连个渣渣都没剩下。

平仓后,父亲在网上消失了半个多月,之后忽然做起了保险销售。也许是吵了这么多年,也“炒”了这么些年,10块钱喂饱一顿的实在,远比眼巴巴地望着股票里几十万动荡的数字更踏实。

52岁的父亲开始卖力地学习发朋友圈、做推广,甚至重新加进了母亲娘家的家族微信群发广告。私下里,他跟我们分享着做保险的难、混口饭吃的不易,母亲就翻来覆去地催促他“要混人、多出去打交道”,他们好像忘了,自己过去是那么嫌弃对方说现话。

入职3个月后,开单不够的父亲被开掉了,又要没钱吃饭,他愁得心灰意冷。好在当时邵阳的房地产市场兴了,不久,他进入一家地产公司做起了门面销售。

发力挣钱的父亲仿佛突然迎来了人生的新阶段。他请同事吃饭,买礼物送客户,把广告发到时兴热闹的地下街,每天骑着新电动车出去跑。每当有客户预定一次交易,父亲就兴奋地在家庭群里报告;卖出一套门面,父亲就给母亲发红包,提成多一个点,就给弟弟发红包。遇到同事抢客户、经理刁难的时候,父亲也会向我们倒苦水。

母亲在群里手写打字给父亲打气:“做什么事都有磋责(挫折)的,在社会上混,大都是这样的,不要灰心,加油,有磨烂(磨难)就有成就。”

很快,父亲就吃到实打实赚钱的甜味,他要凭本事挣钱,把这个家撑起来。

在运气最佳的11月,父亲成交了3套小门面,提成加奖金超过1万块,比我的工资还高。父亲提前在群里跟母亲表白似的许诺:“成交了这个客户的话,这1万元全交给你。”

“苦日子要熬到头了。”母亲应着,“好日子要来了。”

结果到了时候,因为父亲请同事吃饭花了钱,工资只剩下七八千。母亲小小地不快“说好的1万”,没几天,父亲马上补上,“有老客户过来买门面的话,买个戒子(戒指)送你,买两套再送根项链。”

2018年12月,父亲不仅给家里买了43寸的新电视机,还在婚后第一次花了2000元给母亲买了条金项链。不习惯表露感情的父亲第一次在群里说:“我们是幸福的一家。”母亲兴奋地发了个“一起努力”的表情包给他点赞。

这简单的“幸福”二字,我的父母仿佛才刚刚作为一个“整体”感受到。

2019年春节前,父亲所在的地产公司传出即将收盘减员的消息,发愁又要失业,父亲就听了母亲的意见,坐长途巴士、赶渡轮和公交到达海南三亚,从腊月廿六开始,在姨父的摊位上卖菜。

一上工就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父亲有时连顿午饭都来不及吃,一时间头发白得厉害。有次进货弄到凌晨1点多,父亲苦笑着跟我们说,自己的背脊骨发麻。

这年大年三十,母亲和弟弟两个人在家里吃团年饭,父亲在海南只匆匆吃了顿晚饭,10点多还在卖货。我想悄悄发个红包补偿父亲,又担心母亲知道了伤心,只好从借呗里借了6000块,给了他们每人3000块。

身体虽吃不消,但父亲还是想忍下来做上两个月再说。可到了大年初五,因为姨父克扣工资,父亲气愤地逃到车站。为了省钱,他准备在车站熬一晚上等第二天回家的车,母亲焦急地劝:“安全要紧,别舍不得钱,必须住宾馆!”

坏运气好像会传染一样。母亲这边因为学校效益差,这年年初,也不得不转到洛阳的一所学校去做后勤。她从老家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然后被安排到只有两张硬木板床的宿舍,清扫到凌晨12点多才躺下。第一天的伙食只有馒头就小菜,已经累得气喘的母亲难以下咽。

4月底,母亲赶回老家办拆房和买养老保险的手续。得知她买了硬座慢车,父亲在群里叫着母亲的小名,发了句感慨:“勤伢子辛苦了。”

到了6月,河南的天气热得很,有天夜里凌晨1点多,母亲突然在群里说自己晚上不好过,上吐下泻,到一楼厕所吐得胆水都要倒出来了,差点没力气爬回3楼。母亲喃喃自语:“人在外面,吃亏呀。”

父亲看到后,回了两个字:“命苦。”

活到这把岁数,彼此埋怨几十年的两个人,好像终于明白这个家是他们共同的责任。在无法阻挡的衰老面前,他们被拴到了一条细弱的绳上,做着亡羊补牢的努力,连互相的挣扎都感同身受。

4

牵住父母神经的那根最脆弱的绳,是房子。仿佛有了新房子,他们就可以计划子女成家,人生就还有点活头。

老屋“破瓦”的时间定在8月,母亲从学校辞工回家,腾好杂七杂八的家用,就和父亲租了间村里的红砖屋住。快60岁的父母都没有了工作收入,各方面又要用钱,住在一起后,又开始争吵不断。

身在广州的我从银行借了10万元贷款,全部打到母亲账户里,央求她一定要等我回家再开工。然而,等我赶最早的一班动车回邵阳,迎接我的只有两台来回作业的挖掘机,和掀翻碾成了150来平米的一地黄土。

老屋没了,不久之后这里会起一幢新房,它属于三家人——我家,大姑家和大伯家——爷爷留下的房子,子女都有份,但一些人因为种种原因主动放弃了。

父亲说,早先分屋的时候因为分界处的1平米地,他们和大伯家就吵了一年多。原来,爷爷奶奶住的两间正屋分给了大姑,宽敞的堂屋分给了我家,麻烦的是大伯母觉得自家人口多,想多我家占一点面积。父亲不同意,后来艰难说好,她家多占我家1米宽。

分好屋,各家财力和人口又不一样,怎么砌成了个大问题。住县城有退休金的大姑父原本不想参与,就算盖房也不想合建,毕竟谁都不想住1楼。父亲说我们愿意住1楼,但母亲坚决不同意。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这块地皮分成三份,我家在中间,大伯家和我家靠在一起砌3层,大姑家就在旁边砌1层。

父亲以为地界划好了,以后就没什么可吵的了——3户中间不留空隙,各砌各的墙,每层修几室几厅,房间如何设计,都由各家自己决定,钱也各自算。

但协议归协议,“破瓦”的第三天下午,三家开始按照事先谈好的分屋协定打下龙门桩(建筑物施工时,沿建筑物和构筑物四周竖立的木桩),才下了几根桩子拉了基准线,大伯母就说我家占了她家的面积。父亲有理又较真,于是两人吵了起来。三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较量。按照公证过的分屋地界来看,最终确定我家没有越界。

但在母亲看来,父亲和70多岁的大伯母的争吵,一如她30年来认定的那样——小气、没度量、不像个男人。而今他当着后生和外人面这样做,脸更是丢了一地。掌握着经济大权的她,好像铁了心要和这样的丈夫划清界限。

于是,砌屋时,当各家为了自身利益争吵纠纷的时候,母亲偏不向着父亲。小到几十、几百的物件费,大到几万的材料和人工费,母亲都自己拿主意,由不得父亲插手。

在里外纷争还没理清的时候,母亲就拉来了一车车的砖头、河砂,砖头订多了,卡车把村里的水泥路压烂了——“自己出钱修”;

安装水电时,在工地干过的大姐夫(大伯的女婿)提出每平方米收费20块,而包工头只收14块,想省钱的父亲当着面就把活儿交给了包工头,大姐夫闷了声,说再不管以后安装的事情了,母亲跟他说了又说,又吼父亲没挣到钱,花不起钱,不通人情;

安装水表时,父亲认为一户装一个就行,可大姐夫怕以后和子女吵架,要装分表,谈不拢,就撂了挑子,母亲又对父亲一顿骂,之后特意托大姐夫订水管和配件,按照他定的价,眼睛都没眨,一口气付了3800元,父亲说阀门太贵,想自己去商店买,母亲不准,父亲气不过,去店里问,同样的一个阀门,人家比大姐夫的报价便宜40块;

母亲不长记性,又托大姐夫买塑料水管,300多块一根,卸货的时候就压烂了,“烂了也还是装,以后再换”。

父亲气得哆嗦,觉得母亲把借来的钱不当钱用,他前前后后抱怨了好多次,也被母亲反反复复地骂。

年底,大伯家的3层楼砌好了,接下来该我家和大姑家往上砌了。这时乡国土局的人来看,说有部分超出了规划面积,属于违建,一屋人不知道怎么办。

回到家,母亲又骂,说不该让大姑参与进来,如果不算她那一层的面积,“到底超得不太多”。大伯母也认为应该是我们两家分地才对,大姑是嫁出去的人,“冇得份分屋”。

而这一切,都怪罪到了父亲的头上。

父亲这样做,完全是出自一片好心,他觉得70多岁的大姑可怜。她唯一的儿子从小被当成精神病,40多岁不能自理,更不可能成家,一家人挤在狭窄的县城棚户房里,再老一些就没办法过,父亲这才替他大姐争了份地。

零星听到众人的责骂和埋怨,念了几十年经、从不生气的大姑也被逼得发了忿:“不该拆,不拆还可以住老屋!”此时,她都已经浇好了地基。

父亲也认了:“怪我,不该拆老屋”。话虽这样说,但房子已经盖到这个份上,没得后悔药了。亲人们合力盖房的热闹之下,各人有着各人的打算。父母晒得黝黑,头发却白得飞快。

疫情耽误了我家砌房的进度,3月的第一天,父亲突然没来由地在家庭群里发消息:“没钱硬要砌屋干嘛?把人都崩溃了,原来住老屋照样住得下!”

我一听就知道他跟母亲又吵架了,劝了几句:“老屋哪里还能住,迟早会塌的。人总要有点追求呀,难道一辈子过苦日子?”

“没钱拿什么砌?借钱砌拿什么还?苦就苦,一样过!疫情全世界爆发了,股票大跌停,我借了别人的钱还不起,你妈问我要钱买钢筋我拿不出,还不清的。”父亲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憋到崩溃,终于吐了出来。

家里盖房全靠我借钱抵,我也跟父母多次说过,不如像大姑家一样,先砌一层住着,实在不行两层共150来平米也够了,“留点钱拿搞装修”。但母亲非要砌3层,“要砌就砌最高”,她心里的图景越画越大,盼着以后给弟弟和我成家用。

母亲想从别的地方省钱,有时一天不见一顿肉,对父亲用钱也看得紧,搞得他腊月寒冬不敢多用水电。他俩结婚几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母亲知道父亲拿不出一分钱,常常早上一起来就骂他,说他懒,什么事都不做,全靠她一个人养,一个人管家砌房……两个人各说各话。

而这些争执,几个月来,母亲一句都没有跟我说,只是无关痛痒地问候天气、吃饭、穿衣,偶尔告诉我盖房的进度,执行着“母亲”这个角色的本能。只有在每次几万几万地向我要材料费、人工费时,她催得最急、最认真,好像是个讨债的。

我也像做交易一样,要求母亲必须拍下建房照片和视频,才肯借给她钱。

这么做,不是我冷血无情,而是另有原因。

今年3月,父亲用了几根拆老屋时撅掉的树做横梁,大伯母误以为用了她家的树,直骂他没良心。父亲去解释,又讨来母亲的一顿臭骂,没几天,父亲说大伯母把他留下的几根老树拿去了,问咋回事,母亲就嫌他啰嗦计较讨人嫌。

父亲脾气暴过去是出了名的,现在母亲总是站在他对立面,令他委屈又灰心:“这辈子我什么都不想了,过天算天,死了更好。”

我像家长一样安慰:“村里太封闭了,何必为了几棵树吵成这样。别想不开,窝在一个小农村天天纠结鸡毛蒜皮。”

哪知父亲心里堵得难受,身体也跟着出毛病。先是右耳突然听不见,接着喉咙里总似粘着重物咽不下饭,吸气吃力又怕冷,出门不得。我像私人医生一样给他“诊断”,催他去看医生,给他指引着眼下的日子,偷偷给他打钱,鼓励道:“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心界眼界跳出来,天天待在家干啥呢?不如出去做点事,一个月挣多少都是自己的,何必受气?”

父亲就一句话:“不想争了。”

3月30日是“圆垛(封顶)”的吉日,母亲忙着给众人发糖发瓜子递烟,她喊父亲出来招呼师傅们,但父亲死活不出来,任凭院子里的人说闲话。费尽力气盖好屋,想等老了好住,到头来,竟跟他无关一样。

安稳了没几天,父亲突然把我们的微信全删了,退出家庭群之前撂下一句:“我害了全家。”

他消失了,我又不能用国外的电话联系他,更不能让母亲劝,只能反复加他的微信发消息。我让他赶紧去市里找工作,离那个吵了几十年的家远一点,走出那个天天扯皮扯到头皮发麻的村子。

5

对于新房,父亲原计划花4万多元打基脚,第一层用十几万,上头两层比第一层便宜,只要5到7万,算下来,不到30万就可以圆满砌完。要知道,旁边的大伯家砌3层,也才用了20多万。

可到了5月,赶排场的母亲又是买瓷砖又是贴红瓦——里面不管是什么毛衰样,外面先气阔起来——她几乎每周都催我借钱打给她。

发来的毛坯房照片里,砖头都没贴紧,水泥倒得不扎实,粉刷的墙磕磕巴巴,而造价直奔40万去了。看着就要被借空的贷款额度,我有点发虚,跟母亲提了几次,让她把买材料、人工费的账单给我看。母亲应着,但一次也没给。

7月,区里来人检查,说隔热层砌高了,要罚款,母亲又央求我:“一定得赶时间交上。”

从拿下D级危房证的鉴定,到分房、办齐建房许可证,前后耗了三四年时间。最后三家合砌砌不齐,高的想更高,矮的想弄个屋顶花园,结果组合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丑八怪。无论如何,我家的新房终于砌好,至于以后怎么住,这钱花得值不值,我都忍住不去想,就算是为父母尽了孝心,往后只管专心还钱。

但生活好像总是要给我们出新难题。没几天,父亲给我发了几张截图,虽然糊了,但还是能看清——这是母亲近期成百上千“买马”的聊天记录。

早在去年11月,父亲就隐约觉得盖房成本和我打回家的钱套不上。比如有次我给母亲打了2万元买钢筋,而父亲说只要一万五六,剩下的钱,母亲没记在账上,而且她也不是笔笔账都记。所以,父亲要我合计总共打了多少钱。

今年年初,父亲憋不住了,告诉我母亲在偷着“买马”,有几次被他听到了。为了盖房、借钱等种种事情,家里已经吵得人心力交瘁,眼见要过年,我不想再起事端。

其实在前年11月,跟着母亲去河南打工的弟弟就悄悄告诉过我,母亲在赌博,他无法阻止。那时,弟弟每月3500元的工资都交给母亲,父亲卖房赚了点钱也几乎全部上交,等我质问的时候,母亲直打哈哈:“玩好耍而已,就玩了一下,早就没玩了。”

那年回家过年之前,弟弟就说“工资没了”。他们年底总共发了1万多元,被母亲拿去赌:“妈已经着魔了,输了钱就发脾气。”

我和弟弟不能夺母亲的手机砸,又怕父亲知道自己的辛苦钱没了伤心,就私下劝母亲:“输了点钱就算了,别想着翻本,又走父亲的老路子。”

这一次,父亲再次提到“买马”,我依然没有跟母亲撕破脸,只是旁敲侧击要她把每笔账都记上,留好发票收据。可20多万已经打了过去,到底还有多少钱在母亲手上,谁都不知道。

也许是和父亲结婚几十年从没有握过这么多钱,母亲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她对我们撒谎,打着为了盖房存款、为了子女成家少点压力等名义继续要钱。她想隐瞒又想赶紧补亏空,和当年瞒着我们把生活费和卖地的钱拿去补仓炒股的父亲竟如出一辙。

我给了母亲一个下马威:“要钱要得这么轻松,我们还钱不累吗?你要是再敢去赌钱,屋子就别砌了!我跟弟弟也不会回来跟你们住!”

我以为最后这句话的杀伤力足够大,然而母亲只是抵赖,把话转移到父亲身上:“谁去赌了,再怎么说还得要你爸爸去做事,不做事不行。”

我坚持要看账单,这次一直习惯发语音的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群里回了长长的文字诉说自己的不易,没有一句正面回答。

母亲“买马”的事我便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父亲沉迷炒股的故事不再是这个家的烙印,掉进赌博坑的母亲接过接力棒,他们好像在比赛,看谁才是最差劲的父母。

2020年的除夕夜,我用自己兼职赚来的钱给父母每人发了2500元红包,大家发着表情包,道着僵硬的祝福,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我们是可以随时拆散,再随时拼凑的一家人。

6

当我在澳洲农场的烈日下挣着血汗钱、干完活儿又马不停蹄地给邻居兼职做清洁、只为多挣50刀的时候,换来的却是母亲不肯罢休的挥霍,再坚强的心也被浇寒了。

弟弟看不过去,在群里站出来劝母亲,换来的依然是推诿与谎言。看着这荒诞的一幕,我第一次把母亲拉黑了。

之后,我清静了几天,然后任由父亲退了家庭群,也任由母亲在群里抱怨似的解释自己“买马”的事。还没等我提出让父母分居,母亲先自求清静,和院子里的几个奶奶相约去了南岳衡山烧香,“求菩萨保佑、求财求福保平安”。去之前,母亲在群里留了话:

“妈妈现在也快上六十的人了,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压力也比较大。你们又没成家,像妈妈这么大的年级(年纪),人家的儿女早已结婚生子了,所以有些事想起来就烦躁。再些爸爸脾气又不怎么好,各个方面的原因,一提就烦,要是你们成家了,我的压力也就没有了,又开心,带带小孩,又有事情做也就不想吵架了。现在房子砌好了,只要把砌屋的账慢慢的完了,你们成家了,也就好了。以后大家开心,到外面旅旅游,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家人和和楷楷(谐谐)。”

3天后,烧完香的母亲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邵东的舅舅家,准备再去河南找个学校做事。母亲好像也悟到了,一回村里的那个家,不论有心无心、有声无声,她和父亲之间只剩下仇人般的厮杀。

至于这次分开多久,不知道。

还不知情的父亲在空荡荡的新房里,孤落落地拍了个长视频分享给我,他碎碎念道:“三间卧室,一个客厅,一个餐厅,一个洗手间外加一个阳台。”

我问他销售做得怎么样:“还有钱用么?”

父亲回:“这个月只卖出一套小门面,加底薪也有4000多,够用了。”

8月14日,我把自己能借到的支付机构里的贷款额度全部倒出来。赶在到期的前一天,把盖房欠银行的第一笔10万元贷款结清了。然后,我就平静地看着还剩200多笔分期、总共34万的还款总额。

9月,我满30岁了,未成家、没立业。我无法预知这个家会如何走下去,到底走不走得下去。我只能先救出自己,往后,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来源:网易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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