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海淀区双榆树,一片始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居民区,因毗邻字节跳动公司总部,享受每月1500元的租房补贴,而被认为变相推高了房租,被字节员工戏称为“节区房”。
这里不仅住着大厂的年轻人,还有购入学区房的家庭,早年福利分房和拆迁得房的原住民。他们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却过着宛如折叠的无甚交集的三重生活。
在中国社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疾发展的几十年间,他们被三种截然不同的时代氛围所影响、塑造,一些东西被撕裂了,一些东西又是始终不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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❶
“节区房”里的三群人
字节跳动员工郭平最近刚刚领证,他计划搬去和妻子同住,但自己租的小房间合约未满,于是,他发布了转租信息。
那是北京海淀区双榆树西里一个“老破小”三居室中的一间,18平米,在他拍摄并上传到B站的看房视频中,仅够转身的公用洗手间、“没有切菜的位置,我们都在洗衣机上切”的厨房,遭到了弹幕里的嘲笑,“根本不想住”。然而,这样一间卧室的月租金为5490元。
另一位字节员工大明也租住在双榆树。双榆树分为东里、北里和西里,以始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6层红砖板楼为主,这些楼栋没有电梯,没有客厅,进门就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当初为容纳尽可能多的居住人口而设计的狭小公房,现在成了合租房的最佳结构。大明的房间仅有8平米,每月租金却要3500元——没办法,他与同事们调侃:谁叫它是“节区房”呢?
大明居住的合租房卫生间(受访者供图)
从2016年开始,字节跳动公司规定,对住在围绕字节工区步行30分钟、骑行/地铁20分钟内范围的员工,每月发放1500元的租房补贴。字节跳动在北京有40多个工区,其中过半都位于海淀区以知春里为圆心的3公里直线半径范围内。附近的中介一看见年轻人来租房,马上会问,是不是字节?在哪个工区上班?随即娴熟画出一个租房范围圈。
大明居住的双榆树东里小区与字节跳动总部只有一路之隔,不少字节的员工租住于此。推出房补政策时,公司创始人张一鸣表示,“年轻人工作生活应该住在城市中心,哪怕房子小一点,在市区有更多的活动和交流,下班之后也不需要浪费大好时光和宝贵精力挤地铁,节省的时间用于健身读书看电影等也很好。”
然而,实际效果与他的初衷似乎有些背道而驰。2016年,字节跳动总人数仅5000多人,到2020年底已突破10万,与快速扩张的人数相伴随的,是周边房租的节节高涨。双榆树东里的许多老住户明显觉知2016年之后的房租涨幅之快。一位老住户说,他租过的房间2017年还是5000多元一个月,现在已经涨到8000多。全国房价行情网数据显示,双榆树东里小区平均租金已经达到了191.08元/月/平米,远超7月北京平均住宅出租价格(114.33元/月/平米)和海淀区平均价格(139.17元/月/平米)。
我走访了字节跳动总部房补范围内的多个小区,3-4人的合租房,单间从3500元到5500元钱不等,而40平米的一居室租金也要7000元起步。有人估计,房补发放区内的租金,和范围外的同类房型相比,大约要贵出一千多元。这给一些不在字节工作的人带来烦恼。有人专门去脉脉上提问,住在哪里可以避开字节的人?有字节员工回答说,海淀黄庄的话,路程超过半小时,半径超出5km。由于公司对房补区域的要求并不十分严格,因此,一些员工选择在边缘区租房,这样每个月能省下一两百元钱。
某房屋租赁平台上,双榆树东里的一套两居室中的一间
每天早晨七八点,大明会被楼下孩子们的嬉闹声吵醒,这让他为缺乏隐私而烦躁,但对居住在此地的家长们来说,这片红砖小楼却拥有某种让人安神的气息。这里以教育资源丰富而均衡闻名,人民大学、人大附中分校、北大附中和多所优质小学都在步行范围内,“宇宙补课中心”海淀黄庄的若干培训机构就诞生在附近——在许多宝妈看来,买下一间此地的学区房,是夫妇俩在这个城市奋斗成果的证明。
时间到了早上9点半,每天大明出门上班时,6栋的黄奶奶已经结束她每天早上的“工作”,回家准备做午饭了。
双榆树东里是老公房,没有物业,居委会常年从业主中招募志愿者参与自治管理。退休工人黄奶奶是所有活动的积极响应者,每天早晨7点,她矮胖的身子往垃圾站前一横,只要看到垃圾分类不标准,就必须在她的指挥下被掏出来重分。那些在互联网上班的年轻人经常让她感觉困惑,“你说他,他们也不跟你讲话,就不理你。”有的人为了避免被她搭话,一看见她站岗,拎着垃圾若无其事路过,去下一个垃圾桶倒。
作为双榆树东里的最早一代居民,双榆树的老人们是公共生活的积极参与者,老人们要么在上世纪80年代因单位的福利分房政策分到房,要么因自家老房拆迁,得到楼房补偿。每天上午11点过后,这个小区就进入老年人的世界,这些白发苍苍的脑袋总是在外闲逛,带着一副东张西望的神情,寻找搭话的对象。
同一座小区,三个人群,仿佛生活在不同的时空,除了房屋的买卖、租赁,彼此间少有交集,互不干扰。黄奶奶“驻守”的垃圾站,是三类人为数不多的交汇点。宝妈们扔垃圾最多,一分类耽误分好半天,年轻人的垃圾最少,主要是外卖盒和快递包装。不过,大明说,字节跳动包三餐,点外卖的机会也真的不多。
宣布发放房补时,张一鸣还提到,今日头条是“少有的在帝都中心知春路的公司”,“不像那些在上地、通州等城乡结合部的公司”。然而,即使身处市区,大明感觉,这与他过去在后厂村工作时的生活没有太大区别。
住在附近,真的节省出更多的私人时间吗?大明今年25岁,月薪2-3万,却没什么机会花钱。由于住得近,他在公司的时间越来越长,被压缩的生活在公司得到弥补——公司宽敞明亮,有免费的三餐、健身房、按摩室、乒乓球室、无限的零食、下午茶。即使是周末,他也爱跑去公司。要适应这样“被包办”的生活并不难。
每天夜晚,当这些房龄近40年的板楼昏昏欲睡,半数灯光已经熄灭时,一些年轻人下了班,又重新回到这个小区里。附近的居民已经习惯通过外形辨认出来自这家公司的人:他们年轻,戴着工牌,鱼贯而行,没有声响。
回家的路上,大明总是走路飞快,晚上11点半后,神经衰弱的室友就不允许他人使用洗衣机了。在一次在线上——而不是直接面对面的微信群上的沟通后,几个室友取得共识——要洗衣服的人得争取在10点半前到家,才有足够时间运行洗衣机。
那次沟通后,他偶然瞥见室友的微信个人签名,改成了“做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这让他有点生气。他和两个室友都是同事,但这并不是通过聊天得知的。同住一年后,他用公司的内部通讯软件飞书查询了家门口快递上的名字,果然,是同事。
❷
房子的价值
在小区旁边的双榆树公园内,圆形小广场是老人们的聚集地。每天,不少老头儿在这里打牌、遛鸟,下棋,一些养老院传单散落在石凳上。
对于“节区房”的说法,小区的大爷们嗤之以鼻,“他们能对房租有多大影响?影响租金的是房价,这房子租售比躺在这儿呢。” 在双榆树北里7号楼下,我加入了几个老人的聊天队伍,年轻的租户是他们认为对房子的价值而言最微不足道的群体。
据某房产交易平台今年7月的数据,双榆树东里的房价均价在11-12万/平。附近中介介绍,双榆树房子的买主,基本上都是为孩子上学而来的家庭,最近,受多项与教育、房地产相关政策交叉影响,这些学区房的房价小幅下滑,这让一些卖主的心收紧。
双榆树北里、东里和西里大部分由一模一样的6层红砖板楼组成,但在这些老人眼里却分出三六九等。“我们4号楼是央企的楼。”某央企退休科长葛大爷悄声对我说。福利分房时代,不同的单位在这里拿下房子,双榆树北里7号楼是国家林业局的,8号楼是原建材局的,10号楼则是“搬迁户”,“不能住。”7号楼的退休林业局职工大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所以这楼比较乱”。
然而,在家长们眼中,这些房子的价值有其他考量标准。“我们选这个20号楼,资源方面是比较好的,为什么呢?它前面就是幼儿园,左边是小学,右边就是中学。”小区一位宝妈菁菁解释,按最新规定,旁边的幼儿园,只对双榆树东里的1-20号楼开放,“等于双榆树西里和北里的孩子,都要排在东里后面。”每天,她跑步路过紧挨着小区的双榆树第一小学时,心中一股满足感涌起,据这小学校长讲,纳兰性德就曾在附近置业。
双榆树公园里的带娃家庭
“20号楼不靠近主干道。”另一位宝妈慧芳给我分析,它离适合孩子运动的双榆树公园步行就到,沿途被居民楼包围,安全、封闭。慧芳买房时去调研过不远处的苏州街区域,发现“那边拆迁的特别多”,当天就看见两拨老头儿打架,她赶紧走了。
慧芳原本住在昌平,在地铁站,她常看到化着浓妆的学生。5年后,儿子出生,小两口终于决定,把昌平的大房子卖了,又添了点钱,咬牙买下双榆树东里60多平的小三居。
搬进双榆树后,慧芳的焦虑终于消失了,即便在学区房的等级序列中,双榆树不能算顶尖。再往北一公里的科育社区,那里房子均价17万/平,对口海淀的顶级“牛小”中关村一小,“那是另一种人生”——慧芳介绍,在她加入的一个宝妈群里,就有人在科育社区买了30平米的房子,因此全家还得另外租房住。
自2019年起,海淀就实行了多校派位的原则,但据许多家长反应,直接进入对口小学,仍是大概率事件,被调剂的仅为少数人,因此,仍有人愿意冒险购入顶级学区房,“有人愿意放手一搏,即使可能她花这么多钱,最后还是被调剂到跟我们上一样的学校。”慧芳笑着说。最近,政府对 “学区房”的整治措施使得最牛学区房的房价稍有下降,但对双榆树波及不大。
综合经济实力、环境等因素后,慧芳选择了双榆树东里,一个不算顶尖,但综合教育资源中上的地区。不同档次的学区房暗示着家长不同程度的投入,在慧芳看来,北边那些买顶级学区房的人,选择是一条全力鸡娃的赛道。
“要鸡娃也得有能力鸡啊。”慧芳说,住在双榆树的家长们,大多都属于“有一点扎实的基础,但又没那么有钱的。”这里教育资源相对均衡,虽然对口的两所小学是普通小学,但至少整个区域内没有“渣小”,不怕被调剂。而且,两所小学都有40%的名额直升重点——中关村中学,即使进不了中关村中学,片区内可被派位的其他中学也不错。
菁菁认为,小学阶段的教育更主要在家庭。她在一所中学当英语老师,从小成绩优异,“全靠自己自觉”,丈夫是小企业家,创业艰苦,她更相信,父母应该言传身教。今年暑假,她只休息了一天,然后连着上了九天的心理关系学课,价值5万块钱的课程,第一课就讲“智慧父母的幸福关系值”。
这个暑假过得比上班时还累,一个孩子正上四年级,一个准备上幼儿园,这对她的时间管理能力提出越来越高的要求。每天清晨,她一边跑步,一边线上读国学——以陶冶治理家庭的性情,上午,让姨姥姥带着孩子出门,她开始备课、学习。中午,哄老二睡觉,下午两点半,带老大上游泳培训班,下午四点,到公园遛2岁的老二,“在玩耍中教育”。她的声音、谈吐时刻如温水般沉静,这是她多年自我训练的结果。
自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研究生毕业不久,菁菁就结婚生子了,2013年,她与丈夫以现在看来极低的5万一平的价格,买下双榆树东里60多平的小三居——现在,升值的房子是对这个家庭早年选择的最佳奖励。
她满足于当下的选择,即使每天去东城的单位上班要耗掉两小时 ,“在通勤地铁上也可以看书呀。不管是怎么样的环境,我都能把它变成我喜欢的环境。”菁菁笑着,带娃的下午,一头短发汗湿,这并没有影响她的仪态。眼下,为迎接三孩,她要更投入地进入到效率和自我管理的课程中。她和丈夫一年都不买几回衣服,只在“教育方面投资不眨眼”。
在双榆树东里,近几年一直有拆迁的传言。“拆迁的话,会给我们分到哪里去呢?”只有谈到这里时,菁菁那张保持着恒温微笑的脸露出紧张神情。在很多人眼中,拆迁或许是一夜暴富的好机会,但对她来说,选择这里的房产,是精心筹划过的结果,一旦规划变更,房屋、道路位置挪一点,孩子的人生可能就会因此变得不同。
她第一次向我打听从老业主那里获得的消息,想知道些关于房子的“内幕”,我转述一位央企退休老头儿的说法,央企的房子,“拆不动”,但其他一些楼房转成地方管理了,拆迁会容易些。
菁菁居住的20号楼没有央企这样的“靠山”,会不会首当其冲?这是她现在唯一真正担心的事情。这意味着一家人多年的努力和运筹,都会烟消云散。
房子是这里的一切未来向上筑造的基础。
❸
时代的幸运儿?
虽然名为双榆树,但双榆树小区里成荫的大树主要为国槐。在北京,由榆树命名的地名多达56个,它是北方最常见的树木之一。
只有双榆树公园里,确实伫立着两颗老榆树,每天,这里汇集了附近的老人与带孩子的宝妈,成为房产消息的交流中心,寻找房源的中介也常在这里流连。在三两扎堆的人群旁,住在北里9号楼张姨背着手经过,特意步伐顿了一顿,等着什么人来向她搭话。
她的房子刚卖,正等着新房装修好,带着一家老小住到天通苑。她的脸上挂着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在几家想买学区房的家长中,她选了出价最高的,以16.8万一平的价格,把36平米的房子卖出。
她很得意,出手时房价在最高点,7月4日卖出,之后房价有所回落。房子是她家公公单位分的公房,老头老太太熬到50多岁才分到房,房改时搭上工龄,花了一万八买断了产权,“谁想到现在能卖六百多万。鸟枪换炮了。”
相比大明和宝妈们高昂的租金、房款,双榆树的原住民,看起来是时代的幸运儿。
一位43岁的中年人,住着家里父辈拆迁分下来的房子。他还在上初中时,家里的平房拆迁,给他父母的五个子女分了四套房子,“结婚的给一套,没结婚的,两个给一套两居”。随后,他在这里结婚,生育下一代。
退休前在一家央企工作的葛大爷分了两套房,那时他是科长,“本来还要给我一套”,他强调,“我没要。”“有别人要了,后来他们租出去,一个月一万多块钱。”现在,两套房子,老两口住一套,另一套正好给儿子娶媳妇。
“我一万八,那边(广场上)就两人知道,他们只知道我不少,但他不知道我还那么多。”聊到最后,葛大爷还是没忍住小声说了他的退休金。
花了高价买房的新业主,总是羡慕这些通过拆迁或者单位分配得到房子的老人。但在过去,分房也并不容易。计划经济时代,没有商品房,职工想要房子,只能等单位分房。“开始,这房子只分给各单位的头头,跟领导关系好的才给你。”一个老人回忆。
“一个单位能盖多少套房子?最后只有一小部分人有。房子实在富余了才给你,犄角旮旯的,你要不要?年限不够离开单位,房子还要退出来,很多人为了房子,想走也不敢走。”他不愿意细说自己是怎么熬上的房子。“你先把这关系学弄明白了。”
王二大爷讲一个朋友,靠给领导开车,“会处关系”,分到两套房,与此同时,同单位很多职工还在巴巴等着。“没有公平而言。”年轻时,他也待过企业,“受不了气”,自己倒腾买卖去了。改革开放,机会四涌的年代,中国的城市,他跑了有一半儿,专干“投机倒把”的买卖,在浙江倒腾扣子、在中关村卖软件、跑黑车、开服装店,还炒起公园后面的一条“女人街”(后来政府整治“开墙打洞”时取缔),现在,他60多岁了,但“还一直不知足“。
靠着年轻时折腾的钱,他买了两套房子,拆迁还分了一套。做小生意赚钱永远是战战兢兢,“前怕狼,后怕虎,这钱搁在屁股上叫人弄走了。”前几年,老伴儿被专攻老人下手的团伙诈骗,一下骗走家里20万。现在,他的房子一套自住,其他的租给像大明这样的年轻人。房租用来度日绰绰有余,但老伴儿老生病,眼睛看不见,儿媳妇又坚持要生二胎。儿子挣不了多少钱,他每个月最少得补贴小两口4000块钱,他只觉得肩膀沉。
葛大爷的儿子儿媳都在国航上班,虽然有父辈的房子可住,但收入一般,现在孩子要上幼儿园,还得靠葛大爷接济。于是,拿着一万八退休金的葛大爷也不敢真的松懈。
压力沿着代际传递,从老人,到中青年,再到孩子。像一种不能言说的默契,这些老人们发现,最终家庭的财富顶峰还是在这房子,于是,他们也努力在房子上再挤压出多一点汁水。以16.8万一平高价卖掉房子的张姨抱怨,之前,中介为了促成成交,总变着法子哄骗她降价,她气得数落那个怀孕的女中介,“房子就是我的孩子,命根子,我问你把你孩子随便卖掉你愿意吗?”
闲谈之间,一辆大型搬家卡车开了进来,老人们围上来,想打听这新房卖出去多少钱——每一次外来者的搬进搬出,都会对他们的房价产生千丝万缕的影响。
不上也不下,生活在双榆树的人们常感觉自己悬在中间,老人们有房子,有退休金,但做不到完全无忧的畅享晚年,一些本地年轻人月薪5000,但父母有几套房,大厂员工月薪几万,还攒不够房子首付,哪个算高收入群体呢?这是个问题。
❹
离开双榆树
在双榆树,我接触了一些卖房家庭,他们的儿女或者孙辈已经上完学,用完了这里的学区,终于“解脱”,准备上别处 “住大房子”。一说起搬家,那些布满皱纹的脸上就笑开了涟漪。在老人们看来,“离开双榆树”是人生进阶的标识。
双榆树的老居民,普遍对“住大房子 ”有某种执念。那位43岁的中年人说,“你要住过大房子,谁还住这儿的房?”从记事起,他脑海中有关房子的画面就都是逼仄的。现在,同栋楼里的老住户里一半都不在了,不是人没了,就是“换了大房子”。
上世纪的一些房主熬到分房时已至中年,到现在已经过世,而剩下的则正接近那扇门。几位子女准备卖掉90多岁老母亲的房子,房子是少见的“大户型” ,76平米。中介告诉我,子女们要趁老太太走之前把房子变现,把钱分了,以免人没了后再卖会手续复杂。反正,孙儿们高中都毕业了,这里的学区也用不着了。
一名律师说,随着老房产的增值,后代里为房产大打出手的很多。慧芳的房子是从某单位老领导的子女手中买过来的,老领导过世了,她看房时觉得惊讶,屋里被抽烟熏得厉害。楼上一家人也是一个过世老领导的后代,她看到两口子把房子“弄得特别乱”,“看着只觉得落魄。”
对于许多字节人来说,离开双榆树,也是进入下一个人生节点的标识。据相关统计,字节跳动员工的平均年龄是28岁,双榆树这样的房子,通常是应届生和年轻员工的第一选择,一旦在公司里有了肉眼看见的职级与收入飞跃,1500元房补对他们的吸引力就会大大减弱;成为leader后,时间变得自主,也不再需要长时间地耗在公司。有人在郊区买了房,或者是谈了恋爱,结了婚,自然就搬走了。
大明不知道自己还会在双榆树住多久,甚至不知道最终是否会留在北京,不过,至少今年,大明还会继续住下去。
他对我谈到更重要的事——比如成就感的来源,“你每敲下一行代码,影响的是千万人。”他提到奥运会,你看中国选手站在台上领奖,接受千万人的赞叹,谁不想站在领奖台上被人认可呢?想上舞台,就要进对行业——现在,亲戚家孩子一高考,都来找他打听,要怎么进互联网。只是,为了看奥运会,他那天晚上8点钟就下班了,也因此,绩效还不够,他为此感到愧疚,周末自发到公司加了一天班。
夜色再次降临,老人们开始在小广场跳交谊舞。白天孩子的运动场,9点后被移交给成人。菁菁家看护孩子的姨姥姥也在这儿跳,她男步女步都会,因此很受欢迎。这是双职工父母晚上亲自育儿的时间,也因此,那些从老家过来带孩子的老人得以“下班”,进入自己的交际时间。
其间,下班的互联网年轻人从中间横穿而过,不出声,不停留。
葛大爷与旁人讲起他的祖上,一百多年前,他们怎么扎根北京的。他家老太爷来自河北定兴县,某年农村发大水,灾荒年,带着一家老小要饭,一路要到北京。晚上,住在一个客店,那客店那人一说听是老乡,给了家里一个柴房,就此扎根下来。一切的起点从房子开始,“就跟现在一样,你来到北京打拼,找到个住所,打拼,有了住处,慢慢这不就解决问题了嘛。”
回到故事的开头,最终,郭平还是没租掉他那5000多元的房间,空几个月吧,就当给双榆树的学费了。他已经投入进下一段生活——最近,他正与媳妇忙着给新租的一居室买墙纸、家具,他要经营一个家庭,也试图经营一个完全由自己主导的生活。现在,周末,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爱耗在公司。对妻子和家庭的责任与爱让他燃起攒钱买房的斗志,虽然目前离首付还很远,但至少,他想,我终于离开了双榆树。
(郭平、大明、菁菁、慧芳为化名)
来源:GQ报道 微信号:GQREPO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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