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郭刘勃:
《三国演义》这个书名,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后才流行开来的,古代其实不常用。古人对小说书的名字,态度根本不严肃,书名经常变来变去。最有影响力的叫法,是《三国志通俗演义》。
演是铺陈、拓展、表现,义是核心精神。所以“《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字面意思就是,对《三国志》这部书的核心精神加以拓展表现,好让一般大众也能读懂。
《三国演义》现存最早的刊本,开头有一篇作于嘉靖元年的序,所以习惯上称为嘉靖本。嘉靖本的题署是这样的:
晋平阳侯陈寿史传
后学罗本贯中编次。
“后学”二字,是自称的口气,所以这两行字,被认为代表罗贯中自己的态度。
《三国志》的作者陈寿放在前面,然后才跟上罗贯中的名字,而且罗贯中的工作不是“著作”,只是“编次”,似乎他只是围绕着陈寿的书,把相关材料做点编辑排列而已。
嘉靖本的序言里,则有这样一段话:
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自汉灵帝中平元年,终于晋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
强调了书是“考诸国史”才写出来的,又说这书里的事都是纪实,“亦庶几乎史”,不是历史也差得不远了。
现在流行最广的《三国演义》,是清初毛纶、毛宗岗父子修改、评点过的本子。因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四大名著”系列里,《三国演义》选择了这个版本作底本,现在市场上能见到的《三国演义》,除非另有特别说明,几乎都是这个本子。
这个版本特点是什么呢?起码有一条,它标榜自己比所有其他的版本,都跟接近历史事实。毛宗岗学习金圣叹批《水浒》的故智,自称得了“古本”,把其它本子都成为“俗本”。他一会儿骂“俗本记事多讹”,全亏他这个版本改正了;一会儿又指出俗本里有“后人捏造之事”,他都加以删除;一会又说“事不可阙者”,炫耀自己补充了很多俗本里没有的史料。
一般说来,纠正小说、戏曲包括现在的影视剧里的历史错误,是挺无聊的一件事。但挑《三国演义》的毛病,却好像不能说有啥不对:毕竟这部书一路走来,宣传语一直在强调,我可尊重历史了。
当然,以今天的标准看,通过《三国演义》来认识历史,是相当不靠谱的。
关键倒不在什么“七实三虚”“大事不虚小事不拘”所以容易弄不清《三国演义》里的情节到底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虚构的问题,而在于整个认识历史的方式。
邓广铭先生有个著名的说法,学习中国古代史,要有四把钥匙:年代、地理、职官、目录。——今天看来,可以再补充其它的钥匙,但总之这四把不可或缺。
因为人是生活在特定时空里的,所以弄清楚年代先后和地理方位就特别重要;传统中国是官本位的社会,很多时候你该怎么做,不是由你的智商和性格决定的,而是由你在官场中的位子决定的;而文献目录的作用,是帮助你快速了解,要弄明白一件事,首先该看哪些书。
用这四把钥匙去开历史的门,不必入门,外面张两眼就足以意识到一个问题:个人真的是很渺小的。
人是生活在复杂社会里的人,受各种或明白或隐晦的规则制约,选择的空间其实很小,很多时候不管怎么选,结果其实也没啥不同。又有时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举动,由于牵涉到的因素太广,连锁反应却可能引发惊天变局——不是哪个政治家有这等宏图远猷,或阴谋家竟如此处心积虑,只说明结果和动机有时根本无关而已。
而《三国演义》的作者呢?尽管他对三国史的资料搜罗得也算挺用心,但这四把钥匙,显然是一把没配。
但从打动读者的角度来说,置身门外,或许倒是一种成功。
正因为《三国演义》提供的是一个简单化的世界,所以英雄的影响力,才可以任性地放大。英雄的成功,是因为个人的才智勇武光芒万丈,英雄的失败,则可以归结为性格弱点,或一个抽象的天数。
毕竟,任何时空里的大多数人,都不明白其实也并不太关心自己究竟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社会里。相反,你身边那些要朝夕相处的人们,好一点坏一点聪明一点笨一点,却对你的生活质量,至关重要。
不必去关心复杂高远的规律或规则而只关心具体的人,符合大多数人的生活经验;个人可以超越庞杂的社会体系直接去改变世界,又是太多人心底里的梦想。
《三国演义》以“都付笑谈中”开篇,“后人凭吊空牢骚”收结,全书中间最精彩处,再压一句“大梦谁先觉”。相比宣传语里反复强调的讲史,《三国演义》无可取代的价值,终究还是造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