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妹相爱结婚,让智力障碍的赵况来到世上。这些年他一面结婚生子,衣食无忧;另一面遭到命运的噬咬,与父母、妻子乃至孩子的关系,无不残缺。他是所有人的疤痕,而他的疤痕,所有人拒绝细看。
再次见到赵况,他居然改口,说他儿子回来了。那是今年八月初,他坐在我家楼下的修车铺,见人就这么说。
赵况45岁,看上却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头发稀少,嘴巴有些地包天,眼珠小小的、黑黑的,深嵌在褶皱里;Polo衫永远大一号,穿着旧西裤和皮鞋,夏天换了短裤,脚上仍留着袜子。
“接孩子啊?”他仰起脖子,以鼻孔示人。“我也来接我儿子,他就在前头等我。”
对方往往不答,他便自己接过话头,煞有介事地走开。但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就当场重演这段“对话”。但内容并不是一成不变,短短十几分钟,他的讲述就更新出不同版本:
“我儿子上初中,我来接他。”
“我儿子念高三了,不用我接了,他自己骑车回来,我等着他。”
赵况的腔调也很有特色,他嗓子不好,里头像卡着痰。他会将“我儿子”这三个字咬的格外重,末了还要把声向上扬一圈。所以此处必定会破音,显得颇为滑稽。
他口中的儿子,在读大学离家后,已经六年没有回过涿州老家了。
“我儿子不知道去哪了,”他眉头紧锁,语气收敛,“我要去找他。”说这话时,他将双手负于身后,小老头似的弯腰探头,眼里透出愁苦。
在县城大多数人口中,赵况被唤作“疯子”、“傻子”、“孬子”。
赵况的智商只有八九岁,他的傻是天生的。他父母是堂兄妹,文化水平不低,都在事业单位工作,父亲作为单位领导,是我们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赵况父母因为相爱而成婚,本不打算要孩子,赵况是意外怀孕的结果。他们给赵况单买了套房子,就在我们家隔壁楼。他们雇佣全职保姆给赵况打点衣食住行,两边各过各的。将赵况拉扯大并不难,他们之所以要划清界限,是顾忌舆论。
县城弹丸之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全是熟人。将傻儿子带在身边,不仅面上难看,还不利于职业发展。赵况对他们而言,是一道丑陋的疤,不配露面。
保姆王兰是赵父赵母的同乡,儿子5岁时不幸溺亡。赵况不爱说话,和她儿子很像,王兰爱屋及乌,乐意照顾赵况。王兰和我妈是好朋友,常来我家闲聊。“他们说是什么语言障碍,我觉着不对,不就是没大见过爹妈嘛。那个时候在江苏打工,过年回家,我儿子也不爱跟我们讲话,怎么哄都不行。”
也正是由于这种性格,赵况在12岁那年差点死掉。那天,王兰骑车子带他去坝上兜风。经过一段斜坡时,赵况突然从后座摔下来,王兰赶忙查看,发现他喉咙里卡了果冻,面部已经发紫,快要窒息。
情急之下,王兰一手撑开他的嘴巴,一手伸进去抠出异物。整个过程中,赵况不出声,也不动弹。这次风波留下了后遗症,赵况吃不了带骨头的食物,逢吃必卡。时间一长,他严重缺钙,患上了佝偻症。
好在在王兰的悉心看护下,赵况最终长大成人。赵父赵母看到儿子长大,给他讨媳妇的心思活络起来。他们找王兰帮忙打探一二,在老家找个姑娘。王兰头脑一热,应了下来,事后才叫苦不迭,这不是得罪人的差事嘛。
给傻子讨老婆,一没道义,二伤感情,任谁听了都觉得不靠谱。王兰找了个媒婆帮忙物色,两个多月下来也没姑娘愿意。
后来听说邻县有个仙姑很出名,能请神上身,给人指点迷津。他们决定去试试。赵父递上2000元红包后,仙姑告诉他们往东南方去找。半个月后,还真寻到了。
对方是个黄花大闺女,年纪与赵况相仿,都是1975年生,家中只有病重的老母。她必须留在家中看护,但又拿不出看病的钱,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1994年,经过媒婆的撮合,双方达成一致:女子与赵况成婚,她的母亲会在医院接受最好的治疗。生下孩子后,她能拿到丰厚报酬,还可以随意决定去留,前提是不能带走孩子。
赵齐林成为这场交易的核心产物。
1999年,赵齐林只有三岁,母亲便离开了。她和赵况本就没有感情,对齐林也没有多少留恋。
照理说,赵况的父母正值退休之际,理当将孙子接过去好生抚养才是。然而,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们并没有这样做,齐林始终和赵况住在一起。
“他们想让齐林给那傻子养老,不然等他们死了,王姐也不做了,谁照顾他?”一次吃饭时,我妈一语道破天机。
说来奇怪,赵况任何时候都是半疯半癫的,唯独在面对齐林时不太一样。
齐林出生时,赵况抱了抱他。王兰在旁叮嘱小心点,赵况边摇边傻笑,“儿子!我也有儿子咯!”排泄物弄得赵况满手都是,他在旁人异样的眼光中闻了闻,“不臭!怪事!哈哈,我儿子的屎一点都不臭!”
齐林刚学会下地走路时,他在旁开心地模仿。听说要给孩子买新衣服,他冒冒失失跑出门,回来时,手里拿着几件红色内衣,成人穿的。“你可晓得?穿红的好!本命年要穿红!”
“乱搞!这也不是本命年啊。”
“啊?不是本命年啊......反正穿红的好。”他摸摸头,不由分说地给齐林套上,开心得手舞足蹈。
上班路上,他逢人就问:“你有儿子不?我有儿子了耶。”
刚开始,人家看他干净体面,只当是刚抱孩子太激动,频频陪笑附和。持续了两个礼拜后,大家才幡然醒悟,这人是个傻子,便不再理会他。赵况可不管这些,每天坚持露面,打卡似的向他们炫耀。
儿子让赵况生平第一次产生归属感。在齐林面前,赵况开始爱说爱笑。
走在路上,赵况抱起齐林,冲他阿巴阿巴的叫,扮出各种各样的鬼脸逗他笑。其他带娃的人不好在外失态,可赵况哪里会感到尴尬?齐林也是真的开心,引来一众小孩的艳羡。
小学一年级,齐林被人欺负了。赵况立马冲到学校教训对方,把那小孩打得涕泗横流。打完他还留在原地,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人家家长闻讯而至,把他打了个满地找牙。
一起下五子棋、飞行棋时,他往往比齐林先行悔棋。齐林说他耍赖,他不认,把齐林抱过来,一个劲地挠胳肢窝,齐林反挠,两人瘫在地上傻笑。
赵况不知道,理论上,齐林过了十岁就比他成熟了,他父亲的地位也会随之动摇。受流言蜚语的影响,这个门槛再度降低,八岁那年,齐林就已完全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是个傻子。
我四岁就认识赵齐林。我们那块有个小团体,三男两女,相仿的年纪,经常在一起玩,我是其中之一。
小时候,我们都挺羡慕齐林。附近住户大多从商从政,家长没时间陪孩子。从这个角度来看,齐林反而比我们幸福。
可惜童年远不止八年。我们当时越羡慕,齐林之后就越受排挤。
左邻右舍离得近、知得多,背地里没少揭底。小团体声称:爸爸是大傻子,那儿子肯定是小傻子,和傻子玩会被传染,自己也变成傻子。他们都不愿意和齐林玩。
自那之后,赵齐林逐渐变得孤僻。我很同情他,可也不愿意被人孤立,只能做起两面派。齐林没见过我和他们一起玩耍,小团体也不晓得,我会在黄昏时和齐林去路边树下打弹珠。
“你知不知道他们喊你小傻子?”我没忍住问他。
“知道。”
“那个......真会遗传吗?”我指了指太阳穴。
“我都知道了,你还觉得我傻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年我八岁,齐林十岁,可我由衷地觉得他像个大人。
齐林更喜欢校园生活,那里没人知道他的家事。有时候在学校里撞见他和同学一起,脸上还带着笑容,一看到我,笑容立马消失。我们默契地不打招呼,放学回到家,再去大树下面碰头。
“你以后想上什么大学?”他问我。
“清华北大,不行的话,哈佛也可以。”我回答过太多次,早已烂熟于心。
“你呢?”
“我也不知道,越远越好。”他语气淡漠,但我听出来他的渴望。
对于父亲,齐林心中大概是有恨的。为他的疯癫而羞耻,也为他的扰闹而愤怒。
有赵况在,高考异常艰难。他好像心里头明白高考完就要和儿子分开,拼了命地干扰。
晚上,齐林在家刷题,他会突然把灯关掉。齐林也不恼,默默起身开灯,谁知刚坐回去,灯又被熄灭。齐林再次起身......如此循环往复,到最后,齐林忍无可忍,冲他大吼大叫,甚至冲上去扭打在一起。
2013年10月,王兰跟我妈聊天时说起这事。我起初不信,扒在窗边看他家屋子。她没骗人。灯光抽风似的忽明忽灭,最后,屋子被黑暗长久地淹没。在赵况眼里,齐林是唯一的光,他想留住这束光,需要灭掉的是灯,也是齐林的希望。
2014年,齐林终究还是考上了大学。学校在大连,离涿州很远。之后他便多年未归。
齐林走后的六年来,赵况的脑子似乎愈发不清醒。王兰年近七十,已顾不上时刻看顾他。他今天说儿子在上小学,明天是初中,后天是高三......
小学和初中离家近,走路就到了,高中离得远。所以每当儿子“上高三”时,他就把齐林留下的旧自行车推到修车铺,“师傅,给我打个气,我儿子没骑车,我去接他。”
“喏。打气筒在那,又不收你钱,你自己搞啊。”
在众人的注视下,赵况缓缓套上气嘴。“错了,错了!你怎么这么笨,都没套上去。”修车的诓他。他信以为真,取下来重套,修车的又骗他得套紧,要不停用力,他便拿手按着不敢放松。
“打气啊,等什么呢?”
他蹲在地上,一手按着气嘴,一手越过肩膀抓住手柄,显得非常吃力。他往下拉,那辆自行车的内胎早已受损,当然拉不动。他吭哧吭哧地央求:“来帮帮我啊,过来帮帮我,哎哟,怎么打不动呢?”
没人回复,所有人都忙着下注。这是他们无聊时琢磨出的玩法,每人出30块钱,押这傻子能坚持多久。每当坚持不住,他便一言不发地离开,过一阵子就会恢复原状。一心寻子的他,成了人们消遣的乐子。
偶尔,人们会看到他在家门口癫狂地嘶吼,叫声撕裂云霄。这大概是他唯一的抗议。
但人们只会说:听,那个傻子又发疯了。
齐林本来在读研,受到疫情影响,年初不得不回了家。在修车铺听赵况说起后,我想和齐林见见,又怕听赵况说疯话,就尾随在他身后,跟着回家。赵况爬个楼都不安分,左右摇晃,以之字形的轨迹前行。
到了门口,齐林看到我先是吃惊,随后点点头招呼我坐下来。我本以为,八个月的朝夕相处,会让齐林接受这个傻子父亲,现在看来并没有。我进齐林家时,齐林不愿赵况在场,一手捉着他的手臂,一手抚在他背上,以一种哄小孩的姿态将对方推进了卧室。唯一不同的是,整个过程中并没有任何言语。
我和齐林分两头对坐在老旧的沙发上。聊到深处,齐林向我吐露了他最大的秘密。
读高二那年的一个夜里,他谎称自己的书落在河边,央求赵况去寻。那段时间河边不开灯,伸手不见五指,而且正在涨水,赵况一个人去,风险极大,很有可能失足坠水。
齐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也许过了今晚,再看不到那张怪异的脸,再听不见疯言疯语,但他毕竟是自己的生父,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真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凌晨一点,“哐当”一声,赵况居然回来了,抱着本被人遗弃的《淘气包马小跳》。他傻笑邀功:“儿子,儿子!我找到了,是这个吗?”
齐林点点头,将书接过,看都不敢看一眼就装进书包。他暗自松了口气。自那时起,他心中的恨已然消弭于无形。
“既然如此,你之前为什么不肯回来?”我坐在沙发上问他。
面对我的疑惑,齐林不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起身告辞。临行前,我向他道歉,看到赵况被欺负没能挺身而出。他扯扯嘴角说这是难免的,就算他自己看到也只会掩面而走。我大约明白了。齐林可以做到不恨赵况,但也仅仅是不恨而已。
那天在赵家,客厅里设施简洁,三角架上被几件玩具占据,那是上了年头的恐龙模型、绿色的发条小车与武僧人偶。模型和人偶是赵齐林的,小车是赵况的。这大概是他们父子之间最长久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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