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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的橙子,是小城关系网

2020-12-21 16:30 热度: 839 责编:一朵梨花压海棠

年底的橙子,是小城关系网

1

我们这家集团公司鼎盛时期主要业务包括:煤矿、建筑、房地产、船运等行业。光子公司、分公司就有十几个。为谋求更大的发展,老板把集团总部迁到市里,但很多实体子公司还留在发家的县城。为了方便工作上传下达,老板就在县里设了个“集团综合办公室”。

办公室的活儿大大小小,挺杂。比如我们这个地方盛产橙子,每到年底橙子上市的时候,老板都要办公室下乡收购一批橙子,送给市里与公司业务相关的主管局、银行等单位。因为数量很大,这样才能确保品质、控制成本。

收橙子这事看着简单,干起来却非常麻烦——每年,各子公司先要把送人的名单报给集团,经集团审批后,再转给我们办公室。然后,办公室跟集团财务部借钱、打借条,找批发商买包装箱、包装纸、封口胶,再去乡下收果子。买回橙子、打包、发完快递后,办公室要将收橙子的直接和间接费用全部算进成本,最后去税务部门,由各分公司开发票报账;发票收齐了,还给集团财务部,才能取回借条。

除去下乡收果子的时间,前七后八的杂事,最少也要耗一个星期。整个办公室,就我这个当主任的没有具体工作,所以老板每年都指名让我亲自去。

动身前,老板通常会给我指个“大围范”的收购区域——就是他们夫妻的老家风坪一带,也是我们县有名的优质橙子产地。

2014年初,集团收购橙子的指令来了。月底就是春节,时间有些紧——我们必须在过年前把橙子送到人家手里,而且最好要赶在别的企业之前,要不然人家里的橙子堆成山了,就不愿要了。

和以往一样,拿到指令,我就带着一个司机前往风坪。

风坪地处于低山河谷地带,几乎每家每户都种橙子,但品种不同,每种树都有万棵以上,大片大片绿油油的。我们历来只收果径在75—80mm的老品种,名声响亮,价格也便宜。新品种品质虽好,但价格贵——老板说过,过年送橙子不过是个形式,“跟风罢了,收礼的人根本不稀罕,真找人办事,橙子屁用没有。”

我们到了风坪,先看了一圈橙子的收成和质量,打听了卖价便跟老板汇报。

老板说:“现在煤矿‘7改25万吨’技改,市里马上要来验收,这是重要工作,你们办公室要负责接待和前期准备工作。今年就收购一玲(我们老板娘)她三个叔叔的橙子,委托他们全权办理,你们抽空把包装箱等材料拉到她二叔家就行。”

老板娘也接着指示:“我前几天回老家吃酒,看今年的橙子不错,就和我几个叔叔订(货)了。为了确保品质,我在当地市场价格上每斤又加了几分钱。怎么收、收谁的,由他们决定。等打包完,发货和运输的后期工作由你们负责。”

我听完,松了口气,心里谢天谢地谢老板,今年总算能轻松一次了。前几年收橙子,我如履薄冰,总怕有人说不好吃。这次,既然老板都发话了,让老板娘的三个叔叔来把关橙子的品质,我就可以全力投入到技改验收工作的接待中了。

2

需要技改的那个煤矿在我们当地算是大矿,原来是国营的,后来破产,被我们老板用“白菜价”买了下来。

本地煤矿不少,但大多是个体所有,设备设施和外貌都非常差,挖几个煤洞,洞前那几间覆盖着煤灰的屋子就是办公室。每次上级来检查,都让县领导很没面子。于是县里找老板谈话,要他把煤矿技改和“改变煤矿外貌建设”同步进行,把这个煤矿打造成“典型煤矿”推广。

老板只好加大投入,新砌了办公楼、员工宿舍、休闲场所、运动广场、小花园等。2013年地面建筑已全部完工,2014年地下矿井技改验收通过后,工程就全部结束了。

市里下来的验收组,住宿由县主管局负责,但吃饭得由我们招待。他们早饭在酒店吃,中午在煤矿吃——怎么吃?接待的档次,体现的是企业的实力,更是对客人的尊重。让客人对企业产生好感,以后很多事就可以在吃吃喝喝中搞定。接待这事放在过去是小事情,大酒店整起,风味餐厅吃起。但如今“八项规定”出台,领导干部都怕触碰红线。

煤矿地处山区,离城里80多公里,采购食品不方便,炊事员烹任水平差。我给老板出主意:“在城里找有特点的饮食店订主菜,用车拉进(煤矿)去,煤矿炊事员做点拿手的辅食就行。”老板觉得可行,便和县主管局协商,中午饭按我们说的办。晚饭由主管局安排,订在城郊的一个农家乐,菜品他们安排,我们买单。

年底事多,验收组半夜才到达本县驻地酒店,第二天早上8点半准时出发去矿上。他们前脚一走,我和司机就赶紧去4家饭店取主菜。菜品不能精美,要体现本地特点的“土”,但风味要独特。它们盛在大大小小的保温器皿里,装在塑料箱中,周围还用海绵垫着。

司机开车小心谨慎,算准时间,提前半小时到达煤矿。时间早了怕菜凉了,晚了赶不上饭点。因为怕路上堵车,煤矿还准备了接应的车子。

那天,参加陪同验收的还有主管局和所属乡镇领导。午饭时,考虑下午还有工作,众人都没喝酒。我们老板向验收组长牛处长介绍了几个主菜,说是我们饮事员弄的,请大家品尝。牛处长等人吃了都赞不绝口。

晚饭去城郊的农家乐,为确保“安全”,我们把农家乐包了。之前我们就打听到牛处长特别爱喝飞天茅台,为了“避嫌”,我们就用饮料瓶子装茅台,顺便还给每个客人赠送了专门订做的、介绍企业发展史的集邮册,里面放了购物卡。

牛处长对我们的技改很满意,特别对煤矿的环境做了表扬。老板投资几千万,看来没白费力。后来本地小煤矿一刀切关停,只有我们这个煤矿被保留下来,得宜于这次技改的成功。

和中午的“土菜”比,晚上的菜就非常精美了,主客兴致很高,喝酒都比较放肆。喝了一会儿,老板小声对我说:“你去把我们收的橙子拉10件回来,给验收组每人送2件。”

我立马起身,拉着司机,风驰电掣般去拉橙子。

来回用了2小时,回到农家乐,酒席已接近尾声。只见女镇长正拉着牛处长的衣袖,不让他走,语无论次地说:“你少喝了半杯,要走,得喝了,不能欺负弱女子。”

“咱是个男人,从来都怜香惜玉,我对天发誓,不可能(少喝)!”牛处长微醺着扯皮。

“你真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该陪着小妹再喝两杯!”女镇长不依不饶。

“我明天要开会,下次来,咱们喝个一醉方休……”牛处长强撑着,几次想挣脱,都没成功。

旁边的人说牛处长酒量惊人,把镇长喝高了——论酒量,我们的女镇长在全县都算是能人,过去她常陪县领导搞接待,一步一步被培养成了乡镇领导。

牛处长跟镇长吵闹着,大家嬉笑着在旁边起哄。老板和县主管局局长劝开了他们,牛处长一行才得以上车返程。

我去前台结账,数目吓了我一跳,仔细看账单,有的菜贵得咬人,明显离谱,就和前台收钱的小妹交涉起来。这时,县主管局的李科长走过来让我把账结了,他解释说,今晚农家乐的菜也是外面酒店做的,他们从中加了价,而这个农家乐,是他兄弟开的。

3

我拿着农家乐的发票找老板签字报账时,给老板讲了情况,老板没作声。签完字,老板对我说,橙子他还要100件。

每年我们收购橙子,最后的数量都是有增无减,有时果子都收完了,老板又打电话要,我们就得赶快去收。我急忙打电话给老板娘的二叔,让他加货,并叮嘱:“这是老板个人送人的,选点好的,以往我们都是好中选好。”

二叔一口答应说“要得”,说自己收的橙子都是自家种的,老板娘联系的,品质不需我们操心。

翌日,我们去收橙子的现场,见地上已经装好了不少箱。我就告辞去公路上找货运车——为了节约成本,我过去都是在公路上找的返回市里的顺风车。

我也不想留在那里和老板娘的叔叔们聊天,是因为曾经和他们打过一次交道。

我负责收橙子的第二年,橙子销路好,收购计划老板批复迟了,导致我们联系的两家果农货不够,老板娘就叫我去她的老家收。

当时还没村村通公路,老板娘老家的橙子从山上摘下来,再运到乡路边堆存,等买方的车来收购。我去时,很多家的橙子都摘完了,搭着棚子,堆在路边的空坝上。

我们觉得果子还可以,老板娘打电话说,收的是她家族的橙子,“多加几分钱,让大家卖得高兴”。我说了收购价格和要求后,果农们一听价格高,都挑着装满橙子的箩筐,一拥而上抢着过磅。争的吵的,你推我搡,谁也不让谁,乱成一团。我们只好先维护好秩序,要他们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我们也好检验果子的品质。

收了3000多斤后,果农们好像统一了口径,都不卖给我们了。我不明就里,见老板娘的二叔也在路边,就问他为何不卖了?二叔欲言又止,倒是他老婆快言快语:“你们收得太严了,我们现在要大小统一卖(一个价),亲兄弟明算账嘛,达到要求,大家就卖!”

我又去问其他果农,也都是这个意思。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他们找的一个借口,他们明知我们买橙子要送人,不要小的,就是想抬价——从当时的趋势看,或许他们觉得橙子的价格还要涨。

“他们不卖,我来卖!”这时,一个黄头发青年将一担橙子压在磅秤上。我一看,他的橙子不是青的就是淡黄的,全是次果,没一个好的。

我带着歉意对他说:“这个太差了,我们不要。”

“我这担果子是有点差,你知道我和叶姐(老板娘)是什么关系吗?”他很傲慢地问。

“看你年纪,你们应是堂姐弟吧?”

“你说对了!小时叶姐常带着我们玩,大了经常给我们买糖吃。我的果子成色不好,小事一桩,我开口找她要个一两千块,她想都不想就要给我——你收了,我给她打个电话就行了。”“那我就先等着你打电话。”我耐着性子回答。

黄头发还不停地说,压在磅秤上的箩筐就是不挪。到最后,他也没给老板娘打电话。

捱到天黑,我看果农们没有再卖橙子的意思,就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另选地方。刚要上车,有人喊我,我回头一看,是叶师傅——他也是老板娘的远房兄弟,原来在我们公司建筑工地上打工,后来回老家选上了村干部。

“没收起哦?”他关心地问。

“没有,老板娘本想做点好事,解决他们的困难,没想到他们都不领情。”我摇摇头说。

“这些人都是这个德性,越迁就他们,他们就越嘚瑟、越想你们出高价。那个黄头发平时四处飘游浪荡的,从没正经管过果树,能有好果子?——你们还差多少?我自己的果子也还没卖,我这几天有空,不够我来帮你们收,我不赚钱。”他热情地说。

“他们都不卖,你收难道他们卖?”我不解地问。

“我不收他们的,我收别人的。”他看我对果子品控的顾虑,安慰道:“你放心,我按你们的要求收,我先垫付钱,你觉得符合你们质量要求,再给我。”

没想到,因为帮我收橙子,叶师傅和宗族里的人差点动手——接连几天寒潮,加之离春节愈来愈近,橙子的价格开始狂跌。等老板娘的叔叔们捱不住了想卖橙子、去找叶师傅时,叶师傅已经与别人订了货。

“这是我们侄女收的,必须要我们的!”他们围住叶师傅,不准他收别人的。

“我收谁的,由我做主,先前是你们自己不卖的。”叶师傅拒绝了。

双方爆发了激烈争吵,老板娘叔叔们带的人多,强势压着叶师傅不让他收别人的橙子,那个黄头发还找来几个狐朋狗友,张牙舞爪地威胁要断了叶师傅的“活路”。叶师傅也不示弱,喊来他的家人,双方拖刀动棍,争锋相对。

最终,老板娘的叔叔们自知理亏,退了,才免去了一场群体械斗。

老板娘的二婶不服气,不停地向老板娘打电话告状,说我有意“压级压质”,欺负他们,又说我和叶师傅串通一气,共同吃差价。叶师傅的老婆也向老板娘诉苦,说是我要叶师傅帮着收橙子,交代不要她叔叔们的。

老板娘生气了,打电话来,我就一五一十讲了来龙去脉。听罢,老板娘只能说:“先收的那几千斤橙子,付款时每斤再加5分钱,免得他们讲闲话。叶师傅的橙子,按照你们讲好的价付款。”

我去付款时,老板娘的几个叔叔看了结的钱,都有些意外,眼神有些愧色。这时候,他们橙子几乎都没卖完。

后几年,我忌讳去那里收橙子,怕惹上一身骚。再有,那里的男人都来了老板的矿上,果树种得马虎了,果子品质也差。有次我碰到叶师傅,开玩笑叫他再帮我们代收橙子,他说:“我不怕什么,关键是老婆不答应,说亲戚反目了,连外人都不如。”

4

橙子送出去不久,就有不少集团员工反映:“今年的橙子不仅酸得很,个头还大的大、小的小。”老板老板娘听了,开了几箱橙子品尝,发现情况基本属实——这让他俩感到脸上无光,又不好责怪自己的亲人,只好哑巴吃黄连。

为了挽回面子,到了2015年1月上旬,集团的橙子收购计划下来后,老板娘亲自跟着我们下乡“踩点”。

过去是果子成熟了,采摘储存起来,等收购的人来。现在是现收现摘,橙子没人要,就让它长在树上,免得下力和花钱。我们去几家果园看,分别摘了阴枝、阳枝上的橙子进行比较,回来又拿着样品请员工品尝,才决定收购老板娘一个同学母亲家的。

这家的果园在半山腰,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边。果园周围就老太太一家,长满杂树的山地要么被她盘了过来,要么被她占了,都栽上了果树。

老太太说,果树可能有8万多,具体多少棵,她也说不清。我们都清楚,长在低海拔的橙子甜,海拔上了400米,基本都酸。但霜风吹了的果子外观好看,黄中偏红。

这个老太太姓李,70多岁,人高马大,高声大嗓,走路风风火火的,听说在村里当了多年的妇女主任,我们后来就叫她李主任。她丈夫身材矮小,精瘦,穿着得体,过去是教师,几个儿女都在外面做事,有公职人员,有做生意的,都在不同的城市安了家,只有过年才回来团聚。

她家一看就是富庶人家,还没竣工的欧式3层楼房在本地农村特别少见。楼房外墙已贴完瓷砖,内部地砖也快贴完了,楼前地势开阔,侧边溪水潺潺,楼后青山绵延不绝。

我随口说:“这儿真是个风水宝地。”

正好老邹挑着一担果子走来,说:“过去他们祖上就是这儿的大地主,他们老两口守在这里,就是这儿风水好,为了后人必须占着。”

正是隆冬时节,老邹穿着一件破烂背心,露出结实的肌肉,满脸沧桑。他是李主任家喊来的挑工,好将山上山下的橙子挑到公路边,倒在铺着的彩条布上,由别人选级装箱。喊来下力的人,大都是不种果树的高山穷苦人家,力气大的男人挑果子,叫挑工,力气小的女人摘果子,叫摘工,选级装箱的叫选工。雇主供吃,按天结算工资。

橙子源源不断地挑来,我和司机两人把关,看着选工按我们的要求将青的、淡黄的、花的、烂的、小的果子挑出来。他们都是熟练工,动作快捷,果子的大小,不用量具,一眼就准。

摘果子时必须用专门的剪刀剪,保留果蒂,没有果蒂的橙子容易烂。我看见挑来的果子有不少没有果蒂,就叫选工注意筛出来。一会儿,无蒂果就堆了两大箩筐。

我喊李主任的丈夫来看,让摘工注意点,说这个我们是不收的,浪费了可惜。他说,长在悬崖上的果子不好剪,只能手摘。李主任也走了过来,大大咧咧地说:“多大个事?你们每箱装几个不就完了。”

“我们送人,讲究品质,前面装起的就算了。我提醒你们,就是让你们改正。”我好心地说。李主任很不满,狠狠地盯了一眼选工,阴沉着脸,站在田坎上,扯着喉咙,高声训斥摘工:“你们是不是吃人饭长大的?用剪刀剪,这个都不懂?脑子是不是饭胀昏了?”说完,就派她丈夫上去监工。

我们过去在别家收橙子,别人都在屋外搁一张小方桌,上面摆着暖水瓶和几包烟,讲究的还要摆一盘葵花籽,招待收购的人和力人,好让力人们劳作中途歇口气。可李主任家下力的都是喝冷水,我的司机端着茶杯去老屋找开水,没有,就去装修的小楼里问李主任。

李主任说忙,没时间烧,她板着脸,用力跺着脚下的地砖,对贴砖师傅说:“你来感受一下,这块是不是高了?这是质量问题,必须重做!”

司机开车买了几瓶矿泉水上来,不高兴地跟我说:“中午我们去镇上吃,我看见李主任弄的都是剩菜剩饭。”

收橙子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碰到李主任这样的——别家果农再忙,也都会提前一天准备菜品,很多人都是大鱼大肉地办,因为这是果农一年中最高兴的一天,终于等到了丰收的喜悦,自己、力人和收果子的人要一起庆祝。

中午,我和司机去了镇上小饭店,匆匆吃完回来,力人们已经都去果园了。“我们农村人弄不好饭,你们吃不来,莫怪我们哦。”李主任皮笑肉不笑地过来打了个招呼,也收拾去了。

“尽是剩菜,还不够吃,我们都没吃饱。”一个选工小声跟我抱怨,“她家在我们这里出了名的吝惜,仗着子女在外面做事,欺负左邻右舍,邻居惹不起,都陆续搬走了。这些无蒂果,都是不好摘的果子,她怕摘工耽误时间,叫大家用手摘,说混到一起卖,没想到你们盯得紧。”

另一个人也说:“她就没把下力的当人看,每棵树的大果小果,必须摘得一个不剩她才给工资。我们天开亮口就来了,黑尽了才会收工。”

这时,开来一辆小车,是李主任的女儿女婿。她女儿是镇上的老师,也就是我们老板娘的同学,女婿是镇中学的副校长。

女婿穿得西装革履,看着几筐无蒂果,很痛心地说:“收得太过尽(严格)了,你们知道种点果子多辛苦。”

“知道辛苦,就不该做得不偿失的事,更不要弄巧成拙。”我话中有话。

“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都是熟人,帮着解决了,我送点新品果子给你们吃。”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们是按讲的要求收的,先讲断,后不乱。况且很多箱子里装的都有无蒂果。”

他又拉来一大堆人脉关系想逼我让步。司机看他没完没了,厌烦地打断:“你卖得就卖,卖不得就不卖!”这种事我们经历得多,斗智斗勇,随时都有心理准备。

可能是看着上课时间到了,他们怏怏地走了。

5

气氛有些沉闷。我们打算一天收10000斤橙子,可挑工才4个人,每人要挑2500斤,明显忙不过来,选工时不时还要等。

这时,老邹挑着担子,上梯子踩滑了,摔了一跤。橙子从高处四散着滚到低处的树林里。他头上磕了个口子,直流血,但他没有顾及,慌乱而又快速地追赶着果子,不停地捡拾。

李主任从屋里跳了出来,咆哮道:“这辈子你都注定是个穷苦命,下个力都下不好!那些橙子跌烂了有屁用,你看他们要不要吗?”

老邹低着头只顾捡拾橙子,满脸愧疚。石梯破破烂烂的,上面流着洗碗水,肯定滑。我叫司机拿餐巾纸给老邹,让他先按住伤口,把脸上的血去洗了。他手腕也摔肿了,我问他去不去卫生院看看,我们开车送。他摆摆手,说不碍事,走不脱。

“那你伤口上换几张新餐巾纸,用封口胶缠着,免得再出血。”

老邹照我说的做了。李主任在旁催他:“没事就快去挑,箩筐装满了。”

我看李主任屋前屋后都是新品种的橙树,老品种应该在远处,又见进度比上午慢多了,便沿着果园里的崎岖小道,去看摘工们在什么地方摘果子。中途,我碰到挑着橙子疾走而来的老邹,他说在2公里以外的地方。一听路这么远,我就打消了去看的念头。

老邹走前,我就跟在他后面。我对老邹说:“你们这个活路划不来,路远,价比别人低,吃得差,待人也差。别处喊挑工120块一天都不好找,她才给100元。”

“没办法,要生活,我是长期给他们果园干。”

“怎么不外出打工?”

“打过,在工地上,活干了,拿不了钱,现在都还欠我几个月工资。这里苦点累点,能拿现钱。反正劳力不值钱,用了第二天又有。”老邹把担子从右肩换到左肩,继续道:“我们是远亲,我爷爷过去是她家长工。”

“你种的果树不错哦,果子色泽好,味又甜。”

“哪是我有本事,是现在药好,那甜的,都打了好多次什么甜蜜素。上午(摘)的(果子)都是,下午的(果子)为省钱,就不是了。”他压低了音量跟我说完一发力,一溜小跑地远去了。

我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主要是觉得上了李主任的当。我拿起堆在场地待选的橙子,分开吃了一个。

“怎么与上午的不一样?太酸了。”我对李主任说。

“是你牙齿吃多了酸哦。”李主任媚笑着,心虚地答——橙子如果连吃3个以上,牙齿吃饭都是酸的。

“我就上午吃了一个,不信你自己尝尝。”

她尝了,说:“你们把好的收了,这是孬点的。”

“这些和你提供的样品完全不一样,你是在唬弄我们。打包了的我们要了,没打的不要了!”我们来踩点时,尝的果子都是她指的树上摘下来的。果树多,我们不可能每棵树都尝,只能以她提供的样品为判断标准。

“我们降点价如何?”她丈夫说。

“这不是降价能解决的,我们是送人,酸了别人会说我们都是买的便宜货。这是不尊重人,本身这个就不是贵重礼物。”不管李主任百般辩解,我就是不要,“做人都要讲诚信,更不要骗人,生意别做一锤子买卖,你们也不是种一年两年,要有长远的眼光。”

我想到那个致癌的甜蜜素,本来还想说害人的事不要做,那是有报应的,但想想不能卖了老邹,忍住了。

看我态度坚决,李主任也撕破了脸:“不要以为你好能干,说白了你就是派来的狗腿子,赶我的后人都不行!”她双手叉着腰,唾沫横飞地骂道。

“今天狗腿子决定不要你的果子,找你后人来收吧。” 我们把没用完的箱子,扔进皮卡车里,走了。

我给老板娘汇报,明天去向大姐家收——过去几乎每年我都去她家果园收橙子,今年我们也去踩过点。她家果园在山坳,果子颜色差点,但甜得自然。

向大姐为人诚实,我们收起来也轻松。每年她都早早和我们联系,说如果我们收她的,都给我留着。但我一般都是让她能卖则卖,怕万一我们这年不收,害她辛苦一年,错失最好的卖橙子的机会。

而且向大姐家果园在大路边,收完果子,只需用纸板写了“有橙子,去市里,找车”挂在路边,须臾就有大车停下联系我们。我们会选找私活的邮政快递车,他们走农产品绿色通道,高速不缴费,我们又节约了一笔成本。

找来车,我们去李主任家装选好的货,看着我们递过去的崭新钞票,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喜笑颜开地说:“明年我把橙子都种好,你们再来。”

6

2016年,我没有去踩点,打算直接去向大姐家收橙子。

这年风调雨顺,是果子丰收年,市场上橙子滞销。我很怕遇到这种年份,因为橙子不好卖,果农就会绞尽脑汁四处找销路,县政府也会发动各行各业买爱心果、发福利果。一些公职人员家里,天天把橙子当饭都吃不完,垃圾箱里扔满了烂果子。

我们准备收购前,就接到很多果农的电话。李主任把价格压得低,我说我们已经订了,就把她的电话拉黑了。老板家的亲戚们也都没脸找老板与老板娘开口,就背着老板,不停地缠我。

有几个人,我没法打发:老板的妹妹,她多次打电话,千恩万谢地要我帮着把她大舅(也是老板的大舅)的橙子解决了;老板家的保姆,也是风坪的,平时狐假虎威,我很少搭理她,她不好意思找我,就找和我一起去收购的司机,又找老板娘的弟弟来说情;还有与我关系较好的老板妹夫,老板亲表妹家的。

这几位都是这个家族企业的“重要人物”,我的很多工作还需他们支持。权衡再三,我只能打算每家都收点,皆大欢喜,都不得罪。但我跟他们提出,一定要保证质量,高山的橙子我坚决不要。他们都高兴地说:“都是低山的,质量你说了算,不行的不要。”

我和司机去实地看了看,保姆家果园符合规格的果子估计有10000多斤,我心里盘算着收个8000斤;老板表妹是年轻人,常年在外打工,经管不好,符合我们要求的果子有5000多斤,全收;老板大舅家达到我们要求的橙子有上万斤,全收。

其实,他们的果子比向大姐家的差点,但向大姐家,我只能收5000斤——即便照这个估算,也超过了集团下达的收购计划。

司机说,要不就不收向大姐的橙子了,我意味深长地说:“一定要收她的,一是大家合作多年,都要讲信誉;二是老板同意的,是只收向大姐的,我们现在收他亲戚的,顶着的都是收向大姐家的名,假如老板日后调查发现我们没收向大姐的,她到时会帮着背锅?不捉急,凭以往经验,到时可能还要加货。”

我们拉着包装箱还在路上,老板的大舅就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中午请我们吃火锅,订好了。

“舅老爷,在哪家吃我们没决定哦。”我笑着答。

“不在我这里吃,你们别想回家。”老板大舅说。

我刚到办公室时,曾和老板大舅一起共事一年多,公司上下的人,因他的身份,平时都喊他“舅老爷”。这个人仗义、豪爽、风流,老婆在乡下,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后来和我们定点修车厂里煮饭的女人勾搭上了。

有天,他正和那女人鬼混时,女人的老公破门而入。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同去修车的司机急忙进屋将那男人抱住,舅老爷趁机操起桌上的茶杯猛砸他头,然后跑了。之后有人报了警,光天化日,野老公竟把家老公打得头破血流,这事在小城传得沸沸扬扬。害得我们老板花钱才摆平,事后打发他回家,每月给他发生活费。

我和司机按照计划,将箱子分给各家。几家的果园距离分散,我们开车来来回回,要不停地查看各家橙子的品质,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就分重点和非重点监查了。

“舅老爷,你过细按要求搞,我们少来几趟。”我郑重地对老板的大舅说。

“你百分之百放心,不看在你们面子上,我还要看在外甥的面子上。”他拍着胸膛保证道。向大姐的橙子就不担心了,我们剩下的重点就针对老板的表妹和保姆家。中午,舅老爷安排帮工在家里吃,我们去饭店吃的火锅。我说就不要破费了,挣钱不容易。

“你们客气什么?咱视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斤。钱用了又挣,我们多年不见面了,喝喝酒,说说话,我还有节目要安排。”舅老爷说。

“什么节目,你说得这么神秘?”司机好奇地问。

“我给你们说,我们这儿新来了几个年轻小姐,吹拉弹唱样样精通,销魂得很。”舅老爷说。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想和他讨论这些,喊他喝酒。舅老爷年龄大了,喝了几杯就趴了。我们把他送回家,就去别家查看收购进度了。傍晚返回舅老爷处,他已经醒了,有气无力地坐在一旁看选工装箱。

箱子快装完了,可地下橙子还多,这与我们估计的差距有点大。

按照我多年的收购经验,专门的箱子,装规定的果子,在箱子里把果子不紧不松、一排排码好装满,10公斤的箱子,误差不会超过半公斤。我问舅老爷什么时候来监工的,他说才来。我随机抽查了几箱打包了的,上秤一称,都缺了斤两,最多的能差2公斤多!

“你们这是怎么装的?这不是打我老脸?”舅老爷火冒三丈地说,“是不是少装点,人轻松点?”

“不是我们偷懒,你家平时对我们好,我们今天是来帮忙的,没打算要工钱。”选工们嗫嚅地说。原来,他们想着橙子是舅老爷的外甥送人,觉得少装点无所谓,箱子下面装得乱,上面一排才码整齐。还有,就是他们猜测我会按箱结账——其实,我们是20箱一称,除去包装箱,就是净重,称完累计重量给钱。

包装箱都是用强力胶封口,撕开重装,箱子就要损坏。舅老爷日爹骂娘地把选工们训了一顿,看着地下剩余的橙子,我也束手无策。这时,手机响了,集团办公室通知我,“再加90箱”。其中,有公司领导私人要50箱,麻烦我多费点心。剩下一地的橙子,才基本解决了。

装车时,私人要的橙子,我用的是向大姐家的,毕竟品质好点。还做了记号,公私分开,以免拿错。

等我把各公司的钱收完,换出我的借条,都是下半年了。再过几个月,又要收橙子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翻过阳历新年,老板并没要我去收橙子,只委托一个熟人帮着收。

老板的妹夫悄悄告诉我,他听说,老板去年抽查了我收的橙子,公司送人的差斤两,私人要的倒都分量十足,老板觉得我有损公肥私的嫌疑,今年才不要我收。

我知道,老板肯定是抽到了他舅老爷家的橙子。

“难道他没看我们报销的清单?他规定报销集团这张时,必须附上箱子、封口胶、运费、收购数量等所有开支的明细表,我们不是按每箱给的钱!”我着急地说。

“他看没看我不知道,你千万不要透露是我说的。”老板的妹夫叮嘱道:“不然他就不信任我了。”

来源:网易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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